茫茫雪地中,错落着成百上千的褐色树身,根根挺立,直如长.枪上指,放眼看去殊无二致,耿义御马穿行其中,手中箭已上弦,他极力张着双目,生怕错漏任何活物。
枝叶上累叠着厚厚的积雪,不堪重负下,三不五时便有几簇坠落在地,耿义每每下意识看去,然而总是毫无所得。
沈浥尘则骑着大白悠闲跟在他旁侧,好似浑不在意那事关今日胜负的雪狐,只偶尔自眸中滑过道流光,将方圆半里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不过寻了两刻钟,耿义便觉压力莫大,他未曾落草前,也时常带着庄中下人行猎为乐,今日来此,本也算底气不小,可真置身这密林雪地中,才知那雪狐有多难猎。
他眼睛都看花了,愣是未瞧见半只踪影,期间倒是遇着几只麋鹿獐子,奈何并非所狩之物,他也懒怠将其射杀。
正心焦时,突闻沈浥尘低声道:“左前方五十丈处,将军凝神细看。”
耿义一惊,依言看去,凝目盯了许久,更是小心翼翼地御马前行了一段距离,方从一片雪色中瞧出些许不同,他赶忙拉开长弓,一箭射出!
谁料那雪狐似早有所觉,竟堪堪避开了那箭,而后更是迅疾如电般窜向了别处,耿义大急,当下拍马去追。
林木掩映间,只见一只雪狐奔逃如风,后方“嗖嗖嗖”破空声响,一连三箭紧随而至,最终,一抹血色绽放在了满地霜白中。
须臾后,耿义自后方赶来,收起长弓一跃下马,拎起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面上神色也轻快了些。
那雪狐后腿中了一箭,哀鸣不止,汩汩而出的鲜血霎时将身上皮毛染红了大半,耿义一把捏断了它的脖颈,而后又取回了余下两支插入地面的羽箭。
正将狐尾系于鞍边,沈浥尘恰好也恰好骑着大白到来,耿义动作间不禁惋惜道:“可惜了,这雪狐皮毛油光滑亮,触手生温,若能猎得几张完整的皮子,做成衣物御寒倒是极好。”
沈浥尘心下一动,脱口问道:“一会行猎,将军可能尽量不伤及其皮毛?”
手中动作一顿,耿义抬眸看向她,略有些为难道:“今日猎狐事关世子妃与晏公子的赌约,兹事体大,末将只能尽力而为。”
想要不伤着皮子,便只能射其双目,若是寻常狐狸便罢了,于他而言也并非难事,然而这雪狐他是头一回接触,速度又那般快,加之有赌约的压力在,他实在不敢妄自应下。
看出他的压力,沈浥尘出言宽慰道:“无妨,将军尽力便好,本就是我强求了。”
“末将惭愧。”耿义心下愧怍,便是说道,“若大军并不即刻回返宁州,末将可来此多猎几日。”
晏子翮性情难辨,沈浥尘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然而商阙那却无任何回音,她思量片刻方说道:“回程事宜待我与齐王商议后再做决定。”
不多时,耿义将狐尾系好,两人当即便策马离了此处,再去猎狐不提。
因耿义紧随在侧,沈浥尘不便用碎玉直接引来雪狐,所幸她想要寻觅雪狐踪迹也不难,而耿义箭术本就极好,猎得多了,也愈发熟练,再不会伤及雪狐皮毛。
两人相互配合下,不过一个时辰便收获满满,眼见鞍边挂着的雪狐已经影响行动,耿义便也将其捆做一堆扔在了树下,左右他所用羽箭尾端为赤色,并不会与晏子翮二人的猎物混淆。
又猎了许久,两人体力消耗颇大,便寻了处空地稍作歇息,顺带用些吃食。
耿义将马拴好,四处望了望,清理了此地积雪后,动身寻了干柴来烧着,又就近取了些干净的雪水烧煮饮用,再将带来的肉脯置于篝火旁烘热。
做好这些后,两人在火堆前坐定,耿义看向沈浥尘,目光炯炯,“世子妃这目力真是神了,料想那二人再是箭术高超,今日我等胜算也极大。”
“也要仰仗将军箭术。”沈浥尘淡淡一笑,而后仰头看向上方,视线透过近乎遮天蔽日的枝干与积雪,只见天色昏沉,没有半丝阳光。
耿义也看了过去,当下眉头一皱,忧道:“行猎至今,我等早已失了方向,一会怕是会误了时辰。”
他们自猎场西而入,除却东面的万丈悬崖,余下三面皆有人把守,原本只需循着日落的方向便可走出猎场,可现下一点日光也无,竟是无法辨认方向,若是不幸走去了悬崖,只怕横生枝节。
于沈浥尘而言,此事却是不足为虑,她只消用神目一扫,便可避开那断崖,只是心头突生的几许闷窒令她有些不安。
下意识的,她左瞳中逐渐泛起点点紫光,宛若闪耀着颗颗星子的璀璨星云,偏了偏身子避开耿义的视线,快速扫过方圆内的景象。
良久,她终于瞧见了远方某处正挽弓猎狐之人,见其弦上箭发后惊疑望来,她暗道声好生警惕便收回了视线,然而心中却有些纳闷,那人箭术看样子似乎极好……
这世上当真有人无所不精?
秀眉微蹙,她恍然想起方才晏子洲并不在其身边,疑惑之下便又动用神目搜寻了一番,好在不多时便发现了他的踪迹。
晏子翮正策马穿梭于林木间,神色焦灼的四顾张望,长弓悬于鞍边,显然不是在狩猎,倒像……倒像是在寻人。
心念电转间,沈浥尘脑中划过道亮光,往前种种无法想通之事似乎豁然得解,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咬着下唇,眸中情绪难言。
竟是那般吗?
耿义不知她心中诸多想法,见她默然不语,似乎陷入苦思,也不出言打扰,将已经滚沸的雪水置于一旁,正取来匕首准备切割烤熟的肉脯时,他眼角突瞥见道白影,顿时骇然地将沈浥尘拉到了身后。
“世子妃当心!”
沈浥尘被这突发状况惊得断了思绪,站定身子后抬首一看,亦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原来十丈开外,竟有只吊睛白额大虎自周边巨木中露出了半个身子。
这白虎几乎与人等高,一双凶光四溢的虎目足有拳头大小,让耿义感到头皮发麻的是,那溜圆的虎目竟是紧盯在沈浥尘身上。
取下腰间以银链相连的三截臂长的铁棍,耿义迅速将其头尾处的暗扣衔上,瞬间便成了他平素惯用的长棍。
这还是季舒给他的建议,长棍挥舞间招式大开大合,威猛有余,却到底受制于地形,于逼仄处难以施展,遂将其分作三截盘龙棍,又置暗扣机巧相连,便可因地制宜,相机而动。
他这些时日勤加练习,长棍变作盘龙棍使也已十分熟练,只是此时遇着如此猛虎,额上亦不免冷汗迭出。
就这么会子功夫,白虎四爪抓地,向前迈出几步,顷刻间便将整个身子显露在了两人视线中。
原本拴在树旁的骏马登时惨嘶不绝,死命挣着那缰绳,剧烈的动作甚至引落了少许树身上的积雪,一旁的大白虽未如此凄惶畏惧,亦是十分不安地抖动着蹄子。
看着那近两丈长的巨大虎身,耿义深吸口气,攥紧铁棍上前一步,沉声道:“世子妃先走,末将拖住这白虎。”
沈浥尘震惊过后却是不惧,且不说她有御兽之能,这白虎虽生得凶恶,她却并未感受到杀意,尤其那一直凝在身上的虎目,总觉着有种打量的意味。
思虑片刻,出于谨慎,沈浥尘还是取出了袖中藏着的碎玉,而后出言道:“将军且慢动手,容我试试。”
“世子妃……”耿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面上满是担忧和不赞同,可一对上她那平静无波的眼,还未说完的话愣是咽回了腹中,双腿也下意识往旁侧挪了几步。
沈浥尘上前的同时,那白虎也迈动四肢慢行了几步,终于,一人一虎相距不过半丈,耿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冲过去与那猛虎搏命。
白虎先是绕着沈浥尘转了几圈,而后硕大的虎首缓缓逼近,微张着嘴,狰狞而锋利的齿牙一览无余。
就在沈浥尘与耿义都要动手之际,那白虎竟身子一矮,兀然倒仰在地,将雪白的肚腹显露出来,不住扭动着巨大的虎身,使得毛发上沾了不少细雪,黑色的纹路都淡去些许。
见她毫无动作,那白虎低吼一声,爬起后换了个方向再次仰倒,沈浥尘似乎了然,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俯下身子摸了摸它的毛发,随后拍去了上头沾着的雪花。
白虎眯着眼好似极为享受,身后长近半丈的虎尾不时甩动,俨然心情大好的样子。
耿义咽了口唾沫,半晌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世子妃与这白虎有旧?”
“这倒不曾。”沈浥尘否认道,心中也觉莫名,又轻抚着白虎额心的那枚王字纹路,低声问道,“你可是饿了?”
白虎歪了歪脑袋,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碧蓝的虎目一眨一眨,沈浥尘叹口气,让耿义取了些肉脯来。
偌大的一块肉脯,眨眼间便被白虎囫囵吞下,耿义扫了眼篝火边还剩着的两小块,那是先前准备烤来恢复体力的,他未做多想便是说道:“世子妃先用些吃食,末将去猎只獐子来给白虎食用。”
沈浥尘却是摇了摇头,以这白虎的个头,若当真饿了,想要在这山林中猎食不过手到擒来,哪里需要旁人帮助,且它看样子一点不像是腹中饥饿,她方才喂它,也不过是看着有几分喜欢。
“不必麻烦了,你我用过这些肉脯稍作休息便继续猎狐吧。”
赢了那赌约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沈浥尘最后拍了下那白虎的脑袋,“我等还有要事,你自去吧。”
说罢,也不管它是否明白,唤了耿义一同在篝火前歇下,两人就着温热的雪水草草用了些肉脯,沈浥尘方才连番使用宇目,心中思绪又甚是纷乱,便靠着棵树身闭目小憩。
白虎并未离去,在沈浥尘旁侧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而后懒洋洋地趴了下来,耿义怕其暴起伤人,便留了分心神暗暗提防,幸而那拴在不远处的骏马不再嘶鸣了,不然两人还真无法休息片刻。
两刻钟后,沈浥尘悠悠醒转,起身理了理衣物,耿义也当即醒了过来,篝火早已熄灭,倒省了他们的功夫。
两人正准备上路,谁料那白虎竟是又凑了过来,而那骏马在白虎的靠近下又是嘶鸣不断,根本不受耿义控制,沈浥尘颇感无奈,只好将大白让与他骑。
未得到回应,白虎又将肉掌轻抬,搭在她臂上晃了晃,碧蓝的虎目中满是委屈。
见它这般作态,沈浥尘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竟绽了抹笑,“你吓坏了我们的马,既是要跟着,便得载我一程,如何?”
白虎眨了眨眼,片刻后前肢一弯向下趴伏,沈浥尘未费多少功夫便坐了上去,待其直起身子时,赶忙抓住了它厚实的毛发,
见这白虎颇有灵性,且对沈浥尘确实并无任何歹意,耿义终于松了口气,在大白不情不愿的姿态下,苦笑着骑了上去。
于是乎,两人一虎一马的狩猎就这样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猎场外围天色愈见阴沉,虽还未到时辰,却有暗夜将临之感。
晏子翮将晏家堡众人安排在了西面,南北两方则由耿义麾下士兵镇守。
把守许久,加之此处距晏家堡并不太远,堡中弟子多少有些松懈下来,就在此时,突有人揉了揉眼,指着不远处的雪地道:“我方才好似见着什么动了,你们可有瞧见?”
周边弟子对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多道是他眼花,有人出于谨慎正要前去检验一番,步子还未迈动,前方竟凭空窜出匹雪狼来,锋利的狼爪朝近前之人一抓拍下。
痛呼骤起,血色四溅。
众弟子大惊,纷纷拔刀出鞘,然而不待他们将这恶狼斩杀,远近雪地中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狼。
随着一声嘹亮的狼嚎声起,群狼啸聚,声势冲霄,顷刻便朝晏家堡众人扑了过去。
弟子们无可奈何,只能持刀迎上,两方厮杀之际,当即有人去向晏铭报信。
半刻钟后晏铭带人匆忙赶来,此方雪地已被鲜血浸染,人狼残肢散了一地,扫了眼这惨像,他脸色阴沉的看着余下弟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下有人据实禀道:“不知何故,方才突有数百雪狼袭击我等,我等一时不防,让它们窜入了猎场中。”
“大公子他们还未出来,我等可要入内接应?”
若是将此处弟子尽数召集,斩杀那数百雪狼也并不难,可群狼来者不善,猎场中晏子翮等人势单力孤,两方若是不幸遇上了,后果难以想象。
晏铭望向那方猎场,眸中晦涩不明,半晌后方道:“公子早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何况两位公子武艺高强,脱身不难,若真有险情,公子必会发出令箭求援。”
“尔等好生守着,再不可放入任何活物,否则提头来见!”
众人神色一凛,无不垂首应道:“是!”
西面猎场,群狼呼啸而过,为首的雪狼体型尤为庞大,背上驮着一人,正是商阙。
抿了抿微白的薄唇,商阙不禁苦笑,晏家堡的弟子果真不好对付,若非他控住了这群狼首领,还真难以闯入。
他早前便分出一缕心神,融入只不起眼的雀鸟中,悄然跟了晏子翮一路,时刻都能关注其动向。
然而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那家伙竟猎了一日的雪狐!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举动。
他的异术不似沈浥尘那般可直接窥见晏子翮所在方位,凭着鸟雀中那缕极弱的感应,只知他们此刻相距甚远,而他自西方入,想来那晏子翮多半是在东边了。
东边……商阙眉头倏然一皱,今日赌约之事他自是知晓,未及闯入猎场前他便了解过各方情况,东边乃断崖所在,现下虽离酉时还有段时辰,可猎场甚大,这人不寻思着出去,跑去东边作甚?
莫非是迷了方向?商阙摇了摇头,只觉此人定有古怪。
再一想,东边也好,那地方无人把守,于他而言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眸中划过道银芒,身下雪狼的一双银瞳中也跟着现出几分势在必得,呼啸一声,率领群狼直往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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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银装素裹的林木逐渐变得有些阴森,四方树影幢幢,行猎也比先前难上不少。
耿义瞧了眼上方暗沉的天色,心中估摸了下时辰,与旁侧的沈浥尘商量道:“世子妃,我等现下不知身在何处,不若先往一个方向直行,便是误去了东边断崖,也好及时退出猎场。”
沈浥尘早用神目看过,方才狩猎时也有意带着耿义往北面来,此时只需一路向北便可走出猎场,中途还可顺带着再猎几只雪狐。
“我着意留心过今日行猎的路线,我等现下应是在北面猎场,如此,只消再往北走便好。”不好明言,沈浥尘便扯了个谎。
耿义不疑有他,当下喜道:“只要能够准时出了这猎场,与晏公子的赌约也多半能够取胜。”
骑着白虎北去之际,沈浥尘心念一动,正欲用宇目再看看那人所在方位,眸中却突有痛意袭来。
想着今日已多次动用宇目,她无奈止了这念头,抬手轻抚着左眼,亦按捺下了心中猜疑,若她想法属实,也实不必急这一时片刻。
见她有异,耿义当下看来,沈浥尘摆了摆手,长舒口气后轻拍身下白虎,示意它起行,只是过不多时却突感异样,她猛然侧头看去,却是瞳孔一缩。
那处巨木林立,树身如铁,延展开的老干虬枝上似乎立着一人,半隐在枝叶积雪间。
心跳骤停,沈浥尘忽觉一阵恍惚。
那是……季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