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余笙,在当了两年兵后,第一次休年假。
在方策西大三时生日的三天前晚上十一点左右,他坐的轻轨到达渝庆南区九松街站。
他往出站方向走,需要乘坐一条极长的扶梯,当时几乎所有上下的人都选择了扶梯,只有一个穿着黑色及踝裙的女人,从步梯上缓缓走下。
像走红毯的女郎一样瞩目,但她的妆容打扮,没有女郎那般精致,甚至能称为另一个极端——发丝湿润而凌乱地贴在脸侧,妆面污浊,睫毛膏流下两条黑线在眼下,鲜艳的口红污着嘴周,就像个刚受了情伤的漂亮女人大哭一场后的模样。
大部分人都在看她,有一两个心思不纯的男人冲他吹口哨,其中一个趴在扶手调戏着:“诶,美女,咋回事儿啊你?”
余笙在这一声话后才抬起的头,才看到刚从身侧而过的她。
他只看到了侧颜,苍白,消瘦。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人,是林欢。
她怎么这副模样?
余笙并不能确定对方愿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被熟人看到,他便没有立刻跟她打招呼。
原本,他打算出站回趟家,再赶着十二点之前去把方策西从宿舍揪出来聊个一晚上的天,但林欢刚才的神色,看起来太丧了。
好似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一般,这样子的她,他高中时见过一次,在他狠狠揍了差点强暴她的人之后。
他心不安,乘扶梯到达出站口,摸出手机,给林欢以前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通了,那头不说话。
余笙:“你没事吧?我刚看。”
他还没说完,那头的女音沉沉的:“余笙,我没脸见阿次了”
他还没问出话,手机里“咔哒”一声,像是落在了地上,随后有人在喊“喂,你干什么,后退!后退!”
余笙心里有不太好的感觉,说不上来,折回往步梯走,走了几步,发现阶梯上每隔几步便有一滴血,一路向下,正是林欢刚才走过的路线。
没敢再浪费时间细想,他有一种直觉,林欢遇到事儿了,遇到很有可能让她想寻死的事儿,随即丢了包,以最快的速度朝站台赶。
“喂,喂,让你后退,听到没有,轻轨快进站了!”
余笙到达站台时,管理员正大声呵斥着朝林欢走。
此时时间已晚,又没到上晚班的下班时间,站台上乘坐这趟轻轨的人不多,距离林欢三四米远站着五六人。
但没有一个朝她走的。
林欢已站在站台边缘。
“快后退啊,危险,危险!”
“呜——”轻轨车头出现在出口,笛音长鸣。
林欢已跨出一条腿。
“危险——”
“她要跳轨——”
“啊——”
他们除了喊叫,竟没人上前拉一把。
“呜——”刺耳的笛音擦身而过,在林欢往里跳的一刻,余笙扯到了她的腰,管理员抓到了手。
扯了回来,人砸在余笙身上,狠狠倒在地,超强的撞击力,使余笙五脏六腑像被胸口碎大石般疼痛,他仍紧紧束缚着她。
“放开我!你放开我!”林欢哭喊挣扎着,下体的血液比刚才流得更多。
“何必呢,姑娘”
“对啊对啊,有什么事过不去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跳轨自杀!”
“我靠,好极端哦,这个人!”
“你看你看她下面,怎么流这么多血啊”
“来月经了?”
“流产了?”
“哎哟姑娘,身子是自己的,流产了也不是大事,活着才是真的”
“诶诶,不是流产吧,是不是被强了啊?”
“咔嚓”“咔嚓”
“啊——啊——你拉我干什么?拉我干什么?”林欢跪着锤地痛哭。
余笙躺在地上,那股气儿一直没缓过来,但手仍紧紧抓着林欢的手臂。
“没事吧兄弟?”站台的警务员匆匆赶来,将余笙扶起。
余笙忍痛摇摇头,看着周围举着手机录相的人,说:“别拍。”
可仍有人拿着手机边在录像,边议论。
“诶诶,等会发到某音上,你说会不会火?”
他站起来,拍掉了议论者的手机,眼神狠厉的大呵一声:“拍你妈!”
那人吓到一瞬,捡起摔破屏的手机骂到:“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拍她又没拍你,管得宽”
“就是就是,管人自杀,还管人拍照了,救人了不起啊!”
“哎呀,你少说两句,人家冒着生命危险救人,是比你了不起!”
“滚——滚啊——”林欢冲人群哭喊道,随即又引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议论声。
“要死就死远点嘛”
“就是,要是把一车人都害了看你还哭得出来不”
“哎,走走走,明天看新闻就晓得啷个回事了”
当一个工作人员把余笙的包提过来让他认领,有人看出来是军队配发的包。
他们又说“还是个当兵的呢,又凶又恶的”
“怪不得说当兵的都是痞子,脏话随口就来!”
余笙对这些人有些失望,难道这就是他要保护的人民,他要拯救的苍生?他们真的不知道,充满恶意的语言跟刀枪一样具有杀伤力吗?
他沉默地将外套脱掉罩在林欢头上,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口罩给自己戴上,从包里摸出几张钱摆在旁边的长凳上,扶着还在哭泣,且倔强的林欢:“走!”
往直梯方向。
一名警务人员拦住了去路:“先生,这位小姐涉嫌扰乱社会公共场所秩序,需配合调查。”
余笙看了看已停止喊闹,但仍泪流满面的林欢,他一手扯着她,一手从包里摸出身份证递给警务人员:“我先带她去医院,有任何事,找我,电话,13”
出了轻轨站,林欢不愿意打车,也不愿意去医院。
余笙扯着她无目的地走,他什么都没问,什么话都没说。
他知道,她想说,她一定会告诉他。
至少,他以前就清楚,他余笙是她林欢十足信任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便是言鹤次。
路过一所高中大门,林欢停脚,往校内看,她想高中时的言鹤次了,眼泪流成细丝。
片刻后,她说:“余笙,求你帮帮我,帮帮我。”
“帮什么?”
“帮我报仇。”
“”
“如果你不帮我,就松手。”
“我不会松的,我知道你还想死。”
“那你让我死行不行?我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林欢,你活着便是意义本身,死了,就再也不能拥有,死和活,是可以放在天平上比较价值再做选择的。”
道理都懂,但人们最大的痛苦是无法跨越知道和做到的鸿沟。
林欢低下头,泪水止不住的滴,近乎绝望的哭诉着:“可我真的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她把手臂给他看,“他们他们给我注射了毒品,我这个人还是人吗?他们玷污了我的身体,我还有脸活着吗?谁还会跟我做朋友?谁还会接受我?你会吗?言鹤次会吗?”
她用力摇着头:“你们都不会,我太清楚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能接纳我的地方,有也只有戒毒所,能戒断吗?只要他们没死,我一出来,他们就会找我,毫无人性的折磨我,即使我活着,这里,跟地狱有什么区别?”
她挣扎着手臂,哀求道:“余笙,你松手吧,就让我死掉行不行?”
余笙自始至终,捏紧的手臂没有一刻松懈,甚至下意识地更用力,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噩梦,连想一个画面,都令他心中燃起无名孽火,他并不能感同身受她的遭遇,只是一个三观正常的朋友对于她口中的“他们”而充满愤怒,以及想起方策西曾经遭遇的一切而对这些丧尽天良的毒犯“恨屋及乌”。
他想,即使今天没遇到林欢,在之后才听说她的事,或者今天遇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他都觉得,他应该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天地良心,和方策西所期望的那种拯救苍生。
他问:“他们是谁?”
“不帮我,就什么都别问,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帮你,”余笙的眼神很坚定,“你答应我两件事。”
“好。”林欢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光。
“去戒毒,活着。”
轻轨站台,在他们坐上电梯后,人群便散开,各走各的,各聊各的,于他们而言,刚才发生的不过是个新奇的谈资,不是过是一件,也许明天会上头条的八卦。
果不其然,在医院躺着接受检查的余笙,从言雄安口中得知了这些被官方压下来的头条新闻:
《女子欲跳轻轨被阻止并遭行政拘留》
《相关报道:欲跳轨轻生女子疑似被强暴》
被压的原因,是因其女子尿检呈阳性,涉嫌吸毒,已不是一件单纯的社会新闻,且牵扯到某军人,其行为举止还有损军人形象。
言雄安把余笙骂了一通,说他当成了什么兵,说话做事不知道注意点,说他轻手葬送了自己的军人生涯,说家里费心费力托关系让他负伤当上兵还让他去最好的部队都是白费了,说他怎么跟他父母交代,说他到底值不值得
他只回了一句话:“人命和尊严不值一提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