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了规矩，竹香看着更稳重了些，实则还是一团孩子气。她想着过年就要开开心心的，再说也没什么值得烦恼的。
主家仁善，每日需要干的活儿也不多。临近年关月钱又丰厚，想花都花不完。
“哎，这一日日越发冷了，也就你和小淮豆两个皮孩子不晓得冷热，光知道高兴。”
温若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紧了紧身上棉衣。
窗户关的死死的，阻塞了外面呼啸过的冷风。却还是无法阻塞无处不在的寒意，硬生生往皮肉里钻。
“哪有那么冷啊。”
竹香吐了吐舌头，被她这怕冷到极点的样子逗笑。心念一动，手上剪出来的红纸依稀就是一个人裹紧棉衣的模样。
“温姐姐快看，我剪的像不像？”
她递过来温若一看，就明白是剪的谁。“好哇，你这小促狭鬼，敢笑话姐姐了。”
她们在耳房的榻上闹成一团，正嬉笑间，凉滋滋的东西不知从哪一条窗户缝里钻进来，落到了温若颊边。
温若怔了怔，半响才反应过来。
“下雪了。”
冰凉的一点落在颊边，被温暖的皮肤消融，变成了一丝水迹。
凉滋滋的。
“真的吗？下雪啦！姐姐，姐姐，我们出去看看吧！”
竹香孩子心性，兴趣一阵一阵的。眼巴巴的望着她，倒和小淮豆葡萄似的眼睛像极了。
“姐姐——整日闷在这里，哪里有什么乐趣？你就出去看看嘛，这是今年冬天第二次下雪呢。”
“真是怕了你了。”
温若摇了摇头，轻轻戳了戳她的大脑门儿。
竹香可不怕她，温姐姐就是嘴软心也软。生了一副慈悲心肠，配着那一张明眸善睐的芙蓉面，活脱脱就是庙里的菩萨。
拿好了汤婆子，又加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正准备给竹香也拿，这小皮猴摇摇头，表示自己身强体壮，不需要这些玩意儿。
武装齐全后，温若才跟着等不及的皮猴子一起出了门。
迎面刮来的寒风像刀子，一刀一刀的雕刻着脸。
果然是下雪了，风中夹杂着雪花落了漫天。地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入目所见都是松软洁白。
“哈哈哈！真的下雪了！”
竹香高兴得很，转着圈圈闯入漫天雪花里。飞雪毫无阻碍的落在她的发丝上，眨眼间就落了满头。
雪下得不小。
“慢着些，小心滑倒，摔个鼻青脸肿，有你哭的。”
温若提高音量提醒，口鼻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化成了雾，足以证明有多冷。
“我身强体壮，不比姐姐弱柳扶风。区区下雪而已，难不倒我竹香。”
说罢她已跑了老远，还不忘回头做了个鬼脸。快活的像只兔子在雪地里乱窜，偶尔捧起一捧雪细细嗅着。
“慢着些。”
害怕她摔倒冻着，温若不得不提着一口气跟上，好容易喘匀了。
“这是北方，雪下得多着呢。你往年又不是没见过，怎么还这么兴奋？”
竹香却不说话了。
她第一次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眼里含了什么晶莹的东西颤了颤。打了个转掉在了手上那捧雪里，融出两个窟窿来。
情绪说来就来。
温若察觉到了什么，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
竹香抹去还想掉的眼泪，鼻音里带着浓重的泣音，强装起笑意拍掉手上的雪。
“都是过去的事了，姐姐勿要笑我。”
“怎么会？”
温若摸了摸她细软的发丝，轻轻拍掉那上面已落了一层的雪。柔软的手指带着暖意，轻轻的拥着竹香。
后者早熟，本不喜欢把过去说出来对别人掏心掏肺。可温姐姐于她，似乎又算不得别人。
“……我原不是北方的人，家原住在南方。”
竹香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她还不是奴籍，是个良家子的时候。
“有一年收成不好，地里旱极了。皇帝还要加税……税好重好重。阿爹阿娘交不上来……叫当兵的打死了。”
寥寥几句，就能想象还不到十岁的丫头片子当时会是多么绝望。现在说来情绪能止住，可当时丧父丧母，又该是怎样的难熬？
“……我也被卖到北方来。我们那里冬天几乎不下雪的，我时常想，要是那年有一场大雪，是不是地里就不会那么旱了。”
“都是老天爷的错。”
竹香愤愤的咒了一声，为自己的不幸盖棺定论。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思念极了自己阴阳两隔的家人。
她到底还小，又局限于时代的思维，无法探究问题的根源。
“这哪里是老天爷的错呢……”
温若抱了抱她，轻轻的叹了一声。
分明是统治者不仁。
“那依温娘子所见，是谁的错？”
一道清朗的声音透过风雪，自她们两人身后传来。温若和竹香转过身，竟然是谢珏。
深入简出的他，今天竟然有空，叫她们见着了人影。
“见过大人。”
两人合乎规矩的行礼下拜。
“起吧。”
谢珏无声的自上而下的打量了一遍温若，她比前几日养的更好了，下巴尖儿不再消瘦的只有骨头。
莹润的肌肤，浓纤合度的身姿，似乎出落得更好看了。
“倒是说说，是谁的错？”
他不知在背后听了多久，又或者从头听到尾。眉目含笑发问，问的人脊椎生寒。
能是谁的错？
明眼人都知道是那一位的错，但谁又敢说出来？普天之下哪里都是那一位的眼线，温若不傻，当然不会说实话。
“妾身一介愚民，能有什么见解？随口说着玩儿罢了。”
温若低头笑了笑，眉眼在风雪中依然温婉。
谢珏不再多言。
他是明白的，眼前这位女郎看着温柔恭婉，骨子里的韧劲儿和聪慧一点也不比男子少。
风雪更大了。
雪花一片一片的漫天飞扬，兜头洒落了温若一身。她浓密的睫羽轻轻眨了眨，沾染的雪色久久不融。
谢珏想帮她拂掉，但终究没动。
他的心思分明，对方却别无他意。打草惊蛇，谢夫人跑了怎么办？
他立在伞下，身形比前几日消瘦了些。往日里总是跟着他的成华不见踪影，也幸好不见踪影，要不然温若还有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