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外室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太医,几乎是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传了个遍,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楚皇帝出了什么事。
楚阆站在床榻边上,看着已经昏睡过去的沈辞,他方才咳了半个时辰,就差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此刻面色苍白地睡着还是因为太医动了针的缘故。
楚阆眉头紧锁,上一世沈辞虽然不骑马射箭,却也很少生病,印象里,沈辞只病过一次,不过也是很快就好了,像如今这般咳血,是根本没有过的。
把脉的太医手回收,战战兢兢道:“回陛下,国师大人是因为受了风寒,寒气入体才导致身子虚弱,从而生出咳疾,并无其他不妥。”
这话,楚阆今日已经听了不下二十遍,外头跪着的太医,每个人诊完脉都是这番说辞。
屋内的气压愈发低沉,就叫一旁的赵殷也忍不住抹汗,从昨日开始,他们大楚的天子,就变得不一样了,帝王的威压简直能让人当场窒息,国师沈辞是表面谦和但手段狠厉,而陛下,是直接告诉你,你小命不保。
楚阆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你们太医院口口声声告诉朕,朕的先生只是风寒,可你们见过小小风寒令人咳血咳了半个时辰的吗?!”
太医院院首连忙跪下:“是臣无能。”
楚阆摆了摆手:“确实无能,太医院罚一年的俸禄,去想法子吧。”
太医们连忙告退。
沈辞被几根银针强制入眠,却也并未睡多久,他半夜悠悠醒转,内室空无一人,只有屏风外隐约透进来一点烛光,那天子坐在书案前,点着一盏宫灯批阅奏折。
沈辞起身朝外面走去,楚阆听到动静便站起来了,见沈辞出来,颇为惊喜:“先生醒了。”
“嗯,”沈辞目光瞥见桌上放着的一碗浓浓的汤药,故意换了个话题,“祭天宴的名单臣已经拟好,就在书案前,请陛下过目。”
楚阆点头:“朕已经看到了,先生有心了,桌上的药不烫不冷,应该刚好,先生快喝了吧。”
沈辞连桌子那边都没有走过去,径直朝书案走:“臣说了,小小风寒,歇两日便会好的。”
楚阆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看出个真假来:“既然只是小小风寒,先生何故咳血?”
沈辞无法回答他,却也不肯挪动一步去喝桌上的药,前两次虽说迫于无奈,一饮而尽,可那苦涩的味道一整天都没散去,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楚阆见他不动,便知他又在执拗,抬步凑近沈辞,沈辞一手撑在书案边,此刻楚阆身上的龙涎香瞬间将他包围,他再度被困在楚阆与书案之间。
“陛下,臣真的…?!”沈辞推诿的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到身后有一只手掌抚上腰下的地方,被打的羞耻感一下子冒了上来,沈辞空的另一只手连忙抓住楚阆的手。
楚阆笑着道:“先生,良药苦口利于病。”
沈辞推开楚阆,那虚弱的力道哪里能推开,按在小皇帝的胸口,好似踩奶的猫儿,楚阆自觉顺着那微弱的力道退开一步。
沈辞踉跄着,朝桌上的药走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前面两次那般的决心,能一饮而尽,他喝了半碗,只觉得喉间一甜,血色从唇齿间溢出,灌进了满是墨色的药汁中,沈辞背对着楚阆,不动声色地抹了抹唇边的血色,十分自然地将碗脱手摔在了地上,瓷片碎了一地,还有那融入了鲜血的药。
赵殷听到动静,连忙开门进来,见这满地的狼藉,差人紧赶慢赶地收拾。
楚阆望着撑在桌边的沈辞,似笑非笑:“先生莫不是不想喝药,故意摔碎了碗?”
沈辞被他气笑了,他看着站在烛火边明暗交织的小皇帝,想起天子幼时也不爱喝药,那时为了逼楚阆喝药,他也是费了不少心机,如今这般…算是报复吧?
沈辞神色倦怠,叹了一声。
也罢,江湖有句话,出来混的迟早都要还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一月之后,他二人便永不相欠。
沈辞看着他,等他说出那句“赵殷,再端一碗药来”。
然而,楚阆开口说的是:“先生许是这几日闷坏了,故而发这么大的脾气,朕随先生出去走走吧?”
沈辞微愣,不过这两日都被困在御书房,他确实有些烦闷,重生回来之后本想放下过去,直接离开京都,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心情一直低沉着,这或许也是他的病因。
沈辞点了点头,跟着楚阆踏出了御书房的门。
夜已深了,外面宫灯沿着鹅卵石的小道点了一路,看上去像是引渡黄泉的明灯,仿佛黑暗的尽头,是新的人生。
沈辞望着那漆黑的道路,顺着宫灯一直走,忘记了身侧的楚阆,他放空了自己,抛去上辈子的不甘与遗憾,抛去了这辈子眼前的烦闷,只想一直走,离开这里。
走着走着,忽的觉得身上一暖,宽大的斗篷阻挡了周遭的寒意,沈辞脚步一顿,便听见耳边响起楚阆的声音:“先生,你只能走到孤鹜宫的宫门口。”
漆黑的夜里,安静的月色下,楚阆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沈辞转头,望进一双深邃的眼眸,漆黑如夜空,转瞬即深渊。
他看着楚阆,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在报复他。
小时候楚阆喜欢骑马射箭,不爱读书,沈辞便着人将他关在御书房,没有背完书不准外出,楚阆被关了好几日,有些郁闷,沈辞这才允许他出门看看,只是不许出孤鹜宫的宫门,那时他也是这般说的,如今楚阆将这话还给了他。
沈辞的步子便慢了下来,颇有一种想走到天明的感觉,楚阆察觉到了,也不着急。
只是这路终究只有这么一段,即便沈辞走得再慢,也终有到的时候。
沈辞扶着门框,手指微微有些用力,在宫灯照耀下有些许泛白。
偏生楚阆还在一旁好心好意地提醒他:“先生,夜里凉,回去吧。”
沈辞背对着楚阆,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只是没扶着门墙,身形便晃了晃,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连忙抬手要去扶着宫门,下一瞬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楚阆竟然将他打横抱起,不由分说地朝御书房走去。
沈辞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没什么力气挣脱,有些恼怒道:“陛下,臣是您的老师!”
楚阆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朕知道,早知先生身子如此虚弱,朕就不应该让先生出来吹风。”
沈辞垂眸:“不怪你。”
楚阆又接着道:“先生连站都站不稳,日后您要出来可得告诉朕,朕抱着您……”
“楚阆!”沈辞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着实被小皇帝气得不轻,他急急出口打断。
天子看着怀里恼羞成怒的沈辞,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又像一只软糯撒娇的狐,明艳动人,是他上辈子不曾见过的模样。
楚阆含着笑意:“先生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直呼朕的名讳了。”
御书房门口,赵殷连同其他宫人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一地。
沈辞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敛了怒意:“是臣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楚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既然先生知错,那朕就罚先生在龙床上好好治病。”
沈辞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他。
楚阆一直将人抱到龙床上放下,沈辞看着床榻边的床柜上放置的一碗令他绝望的药汤,头一次觉得无力。
明刀暗箭阴谋诡计他都有办法应对,可唯独小皇帝用这种棉花一样的法子,打的他束手无策。
沈辞看着楚阆再度递过来的药汤,破罐子破摔地想,若是他再打翻一次会怎样,楚阆会杀了他吗?
若真如此,倒也痛快。
沈辞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楚阆手中的药被猝不及防地打在地上,这一次确实上带着怨气。
楚阆眼眸微深:“看来,先生是真的生气了。”
沈辞望向他,开门见山:“陛下,您明着留臣在宫中治病,实则将臣软禁,陛下究竟要做什么?”
楚阆沉默半晌,笑了笑:“朕说过,朕想同先生亲近。”
沈辞扯了扯嘴角,一双好看诱人的狐狸眼微微眯起:“陛下,你我之间,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楚阆默了一瞬,似乎十分伤心,他翻身上了床榻,将沈辞圈在怀里,身上的龙涎香将沈辞包裹,沈辞微微蹙起眉,有些不适。
他正想着如何说服小皇帝将他放出宫去,只觉得自己宽大的袖子中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楚阆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那截纤细的手腕放在掌心,摩挲了一下,眼中暗了几分,天子的手不停,顺着往上攀,在沈辞手臂上留下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痒痒的,好似羽毛掠过。
沈辞要说的话都被这奇异的感觉打断了,他连忙按住楚阆还欲深入的手:“陛下!”
沈辞横眉冷目的,楚阆颇为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朕可没有骗先生,是先生自己乱想。”
沈辞:“……”
第二日一早,楚阆去上朝了,沈辞依旧被留在了御书房,许是怕沈辞不肯喝药,楚阆特地将赵殷留了下来。
沈辞坐在书案前却迟迟未曾下笔,赵殷站在一旁也不敢多嘴。
良久,沈辞才开口:“赵公公,陛下最近很不对劲。”
赵殷一滴冷汗当即顺着面容滴落下来,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将大楚的陛下关起来,也就只有面前的国师大人了。
沈辞搁下手中的狼毫,朝轩窗外看去,院子里的花已经谢了,然而他肯定地说“应该是思春了。”
赵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