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不过是一帘幽梦，如残影般流过半生。
万年以来，发生了太多，陷入死地而后生，至于亡地而后存。一次次的奋不顾身，一次次的陷入纠缠，一世世的消亡，而又一世世的重燃希望。
这样太痛苦了。
林婴的睫毛如蝴蝶扇翅般动了动。
就这么一直沉睡下去，是不是就是对她最好归宿？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明明从来都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她为别人造下的杀孽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莫黎爷爷，莳苑姊姊，曼霖大哥……所有人都是因为她才蒙受不明冤屈，都是因为她才不得不离开这个世间，离开他们的净土。
甚至永世不得超生。
她想复仇，她想让伤害过他们的人一一承受他们应有的代价，可是她好累啊，她不想再斗下去了。
即使下地狱的时候会被他们责骂，会被他们瞧不起。
她都不想再陷入仇恨之中了。
她只想珍惜当下，同心爱的人好好的度过剩下的日子。
她想堂堂正正的做人。
这一天黄昏，因为是雨季，总是淅淅沥沥的落着蒙蒙细雨，窗台之上不时传来雨滴击落在木桌之上的噼啪声，却是无比的宁静自如。春燕回巢，飞入寻常百姓家，惹得雏儿欣喜的吱吱啼鸣。
躺在塌上的女人被这燕语兴奋的呢喃围绕着，春山和风轻拂而过她逐渐有些血色的容颜。她的眼皮微微颤了颤，檀唇轻启，直至天色即将黯淡下去时，她缓缓睁开了双眸。
在昏迷了整整一气之后，林婴终于醒了过来。
房间里很昏暗，没有掌灯，她躺在被褥深处，很暖，很热，为她驱散了刚睡醒后迷惘和不适。感受到灵力开始在周身运行流淌，她隐隐约约回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
还有她半梦半醒之时，听到的楚瀛对她说的那些话。
小桥流水，春色满园，落花疏柳，烟雨轻尘。
他记着她的梦，带她来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她颤巍着坐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伸手轻轻抚过周围的一切。
太美好了，这会是梦吗？
是不是因为她太过于执念了，是不是因为她太渴望拥有一个家了，所以才给自己幻化出了一个这样的世界？
啪嗒——
“小……小婴……”
楚瀛沙哑着声音，四周散落一地的皆是雨季受潮后的木头，他轻轻唤着，想要走上前触摸那个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儿，却在迈出的一步后，突然停滞生怯。
他怕一碰，一切又会重新变成泡影。
“你……你能不能说句话……你说句话好不好……”睫毛颤抖着，眼眶中早已被氤氲侵袭，眼眸很酸，但他不敢眨，即便只是一瞬间，他也想贪恋这一瞬间的欣喜若狂。
直到眼中的朦胧再也支撑不住，在他眼前消散，林婴的身影如露水穿透湖面般掀起涟漪，他忙抹开眼前的浓雾。
还在，她还在！
他听见耳旁再次传来熟悉的笑声，“傻子。”
那声音如练色般娱目，又如流声般悦耳，引得白芷纷纷触动芳与馨，那是他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绕梁余音，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前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小婴，欢迎回家。”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一天夜里，林婴终于得到了她最梦寐以求的生活与祥和。她爱的，爱她的，齐聚一堂，欢声笑语，于堂前唠唠家常，于亭内赏繁花似锦，细雨朦胧。
对酒当歌，人生又能有几何？就算只贪恋这一隅的时光，便也是足以风流。
可是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残忍的一一道明。
“楚瀛……”林婴倚靠在他的怀中，忽然道，“还是说，应该叫你玉沧？”
她感受到身后人而微微一怔。
她笑着把楚瀛的手握住，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楚瀛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温柔将林婴的肩膀朝向自己，对上她灼热的目光，道，“那只是一个误会。”
“我知道。”林婴凑上前，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笑道，“我想知道的是，在那之后，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楚瀛没吭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唯有春风徐徐拂过，不知吹动的是谁的衣袖，还是谁的发梢。
亦或是谁的心弦。
夜很凉，可是他们并不觉得冷。
林婴笑着问，“怎么了？一直看着我作甚？”
“没。”楚瀛轻声说，又将她搂入怀中，“只是想再看看你。”
听着他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林婴伸手环上了他的腰。
“在那之后，我……”
“嘘——”林婴伸出手，在他的背上安慰似的轻拍几下，“你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够了，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听着耳旁叮叮当当的雨滴落下的声音，感受那微微而过的清风，林婴将头埋入那片温柔。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蠢笨。
明明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可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一次呢？
亦或是，相信面前的人儿一次呢？
其实身为灵树也好，身为林婴也罢，她的身边从来都不缺爱与被爱。
只不过是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罢了。
她听到怀抱着她的人儿忽然鼻音深重的轻笑一声，喃喃道，“都过去了……”
……
床榻很窄，原本楚瀛担心影响她休息不愿和她一起的，可是林婴却死活也不让他离开，八爪鱼似的将他连拉带拽的摁在自己床上。
“你抱着我睡，我才能睡得着。”
楚瀛无可奈何将她搂的更紧了些，动作却是无比轻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扯到她的伤口弄疼了她。
上天对他还是不薄，玉沧立下的誓言，终于让他有机会再实现一次。
“楚瀛……”林婴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问道，“若是我真的一直都没能醒过来，你会怎么般？”
楚瀛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是敲，其实更像是在抚摸：“不许胡说。”
“我说的是认真的。”林婴抬起头来，看着他，“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一个死字，三世交叠。
他已经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散过一次了，真的，不想再看到了。
一次，真的，就够痛苦了。
“那我会陪你一起。”
楚瀛轻声道，亲吻她的额头与头发，如果没了她，他绝对不会再苟活。
“可是我不要你陪我一起。”
楚瀛一怔。
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儿红着眼睛，却是微笑着将这话说了出来：“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几乎是颤抖着，就连发问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看着她。
林婴平静的对上他的双眸，释然道，“我们之间，终归是有一战的。”
“不要……”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林婴要说些什么了。
“不要说……我可以护你一世周全的……”
“楚瀛，”林婴的手抚上他的脸庞，柔声道，“我知道，但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他很清楚。
他们都很清楚。
所谓的一世周全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该来的那一刻，总会是越来越近，他们是逃不掉的。
“你会死的……”
他的喉咙越来越哽咽。
林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不后悔。”
“楚瀛，我想堂堂正正的做人。”
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得见外面的雨声，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谁不贪恋从此就这般安稳的生活？谁不想留住着每一分，每一秒的宁静？可是她不可以，她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天界和冥界就不会放过自己。即使楚瀛能将她好好护着，可是他们必定要东躲西藏，藏头露尾的活着。
太辛苦了。
他不能杀了他们。
脏，太脏了。
沾上他们的血太脏了。
她不想让她的神明沾染这些污秽。
如果能以自己一死换取他们永世的安宁。
那她愿意。
她不后悔。
她知道楚瀛会尊重他的选择的。
良久，终于有人打破了宁静。
“你真的想好了吗……”楚瀛轻声道。
林婴点了点头，今晚的温存，已经足够了。
楚瀛深吸一口气，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之上，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你聚齐魂魄。”
“我们还有好多事情都还没有做，我是个自私的人，你不能就这么残忍的离开我。”
“如果你死了，我绝对不会独活。”
“来世，我再去找你，到时候你可不能不要我。”
他最后亲吻了林婴的嘴唇，叹息道，“好好睡吧。”
林婴倏地合上了眼眸，重新将头埋进了他的臂弯，听着他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无比的心安。
泪水却是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滑落。
“好好的。”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深沉。
听着怀中人儿不浅不重的呼吸声，楚瀛抚摸着林婴的头发，喉间尽是强忍着的哽咽。
他拥有了她，他失去了她。
他再次拥有了她，可他又再一次失去了她。
这一夜很长，原来这就叫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