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儿神情复杂的抬手指向远处群山。
“那些尸骨呀,都叫苏家的人给运上逢雨山了,说是有仙家能保佑他们安稳投胎,唉,罪过呀罪过。”
“多谢。”
得了答案,莲止冲老乞儿微一颔首,回身去寻沈庭时却寻了个空,他面上鲜少的出现了惊愕。
“仙人,你在找刚才的那个叔叔嘛。”
嘴里塞满东西鼓起脸颊的小姑娘,含糊不清的抬手指向上方。
“他在那里。”
莲止顺着看过去,只见楼檐之上,沈庭一身玄服侧坐,背脊绷直,想来是听见了声响,他低头向下看来。
那双目中无悲无喜,满是幽深和死寂,仿若独力拼杀登上王位的孤王,目所及处皆是蝼蚁。
但那眸子却在和莲止目光相触时,瞬间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暖意,仿若万年寒冰消融,化作泊泊天水。
这种变化莫名的令莲止心情愉悦了起来。
他对着青年伸出手臂。
衣袖滑落,露出皓白的一截腕子,在青琉所化作的剑环圈梏下,更显纤细。
沈庭眸光蓦然一暗。
“该走了。”
浅浅的笑意落入了青年的心底,如一粒石子滚入深潭,那些泛起的层层涟漪下,是看不见的水波激荡。
沈庭轻飘飘的落下,长袖一挥,十分遵从内心的渴望,拢了莲止的手握住,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温柔神情。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只觉心口似有一汪春水,这世上最为难求和珍贵的宝物已然被他握在手中。
?!
这人好端端的牵他手作甚?
莲止微怔之下哭笑不得,他只是想暂缓和一下他二人间的气氛,却不曾想竟引得沈庭会错了意。
冰凉的手指被灼热的手掌包拢住,那股暖流从手心顺着手臂涌入心房。
很温暖的感觉。
莲止指节弯了弯,竟有些舍不得将手抽出了。
可两个男人握手的这种事,先不论旁人是怎么看的,但莲止心下却觉着十分的怪异和不适。
他正要将手抽出。
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和呼唤。
“……仙人……仙人……”
莲止驻足回身,跑来的乞丐是方才被沈庭断腕又叫他接好的那一位。
乞丐心有戚戚的望了眼沈庭,压低声音冲莲止道:“仙人,我曾听闻,苏府曾经囚禁过仙者。”
莲止神情一顿,他看向乞丐,顺势向前几步,很是自然的将手从沈庭掌心抽出。
“可是真的?”
乞丐蓦然打了个寒颤,一瞬间觉着冷风飕飕的,他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是我爷爷小时候当笑话讲给我听的,我也不知是真假,只是想着或许会对仙人有用……”
他嘿嘿一笑,几分憨态的挠了挠后脑。
莲止面上神情柔和,闻言微微一笑:“如此,多谢了。”
那乞丐还要在说上些什么,一抬头对上沈庭森幽的目光,当下打了个哆嗦,转身就跑,好似身后追了什么吃人的野兽一般。
莲止唇角弯弯,面颊凹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沈庭见此森冷的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好似被安抚了的大型野兽。
莲止声音里染着笑意。
“方才那老乞儿的话你也该是听见了,有何感想?”
沈庭道:“事出反常。”
莲止颔首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走罢,去看看。”
“去哪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向远处笼叠的群山。
*
凌岳城曾以山闻名于世,其周大大小小的山约莫十座还多,高山屏峙,树荫成林。
抛开闻名于世的凌丘山不谈,再有名的,便就是二人眼前的这座逢雨山了。
两人顺着老乞儿所指的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见到了沐在云雾中的逢雨山。
“相传逢雨山本不叫逢雨山,而叫仙雾山。”
二人踏上吊桥,木质的桥板踩上去咯吱作响。
莲止探身向桥下看去,只隐约见嶙峋山石轮廓,云雾环绕。
侧耳聆听可闻流水泠泠,竟犹如仙境一般。
此时听沈庭开口,也十分有兴致的道:“这其间是有什么故事么?仙雾这名倒也应景,但后来又怎的会改了逢雨二字?”
沈庭向前几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相行。
“相传,太武年间,幼帝出行遇刺,身旁仅一御军,后敌人杀到,御军将幼帝藏于亭中枯井,以身诱敌远去。当正值暑,虽雾山低温,但井中枯干。”
“幼帝缺水晕眩之际,隐约见一蓝衣女子,耳听其自言道,竟是个金龙之身,若非是遇见我,怕是短命当亡,今日相见,也是一分机缘,我便救下你,只是来日莫忘今日之恩。幼帝苏醒,竟发现已身在皇宫。”
好一出美救英雄。
莲止笑道:“若我所想不错,那女子应不是凡人?”
沈庭点点头。
“幼帝派人去雾山四处寻找,一无所获,后又多方派人在民间打探,却仍旧找不到女子的踪迹。”
“大概三十年后,武德皇夜间入梦,竟梦见那蓝衣女子,原那女子是下任的掌雨官,那日是替师傅去给灵君贺寿,没想睡过了时辰,又迷了路,这才阴差阳错救下了武德皇。”
莲止是没想到这事竟还同他有一分联系,他诧异过后,疑虑浮上心头,但无奈此时并不是提起这个话题的好时机,遂抬起手于嘴边轻咳一声。
“那后来如何?”
二人顺着石雕的阶梯向上走去,将那吊桥远远的甩在身后,雾气变得浓郁起来,连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觉得冰凉湿漉,似被罩了一层雾做的轻衣。
沈庭伸手拨开前方低垂的枝哑。
“那女子要武德皇收养一个孩子,但没人知道那女子和孩子是什么关系,第二日,武德皇派出的侍卫就在当年他避难的枯井中找到了一个孩子,但至今无人知道那孩子是什么身份,只知武皇待他如亲子,后亲笔为亭赐逢雨二字,自此这仙雾山也就变了逢雨山”
“原是如此。”
莲止轻声。
此桩秘闻他也是头一次听说,若他不曾记错,如今九重天的掌雨官恰是位女子,
只是……
他休眠时九重天应当还未建起才是,那这故事中的灵君莫非并不是他,而只是九重的哪一位仙家?
往后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询问一二,他对这位同他一个封号的倒是有几分好奇。
不远处隐隐能见耸立的亭顶,但却因雾霭太大有些看不真切。
莲止快走几步,一座精致的亭子渐渐入了眼帘。
八根红漆柱缠着金边,亭梁上彩绘着的是当年幼帝遇蓝衣女子的壁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口处挂着一描金牌匾,上书逢雨亭三字。
亭内一口枯井,四周上了围栏,似是怕游人失足坠入。
莲止踏入亭内,摸了把有些湿漉漉的外裳,心情竟有些愉快。
他从没有过像凡人一样徒步登山的经历。
“逢雨山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
“偶听人提起过。”
沈庭言简意赅,带有深意的目光却从莲止身上扫过,他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牵着他的手,笑意盈盈给他讲这个故事的人。
莲止站在亭下四下打量周边景色,目光扫过一处时却忽然顿住,他好笑的唤了声沈庭,指向南边密不透风的林子。
“我还当这处是有什么天然宝地,却不想只是小小一障眼法。”
那处林子乍一看是没什么稀奇,然莲止和沈庭皆不是常人,只一眼就看的透彻。
沈庭抬手轻轻一挥,却犹如利刃一般将那林子一斩为二,林间泛起层层涟漪,随即向两端消散,露出后面一条比直的林荫小道来。
是一片障眼法。
莲止向小道里看了两眼,但那林荫道内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空气中飘来一股古怪的味道,他挥了挥袖,正要迈步向里走去,却被沈庭攥住了肩膀。
这人怎么突然就爱动手动脚了起来?
想起不久前那个递香囊都要缩手的青年,再看看如今这个直接就敢握他手,攥他肩的人。
莲止无奈摇了摇头。
“怎么了?”
他回身看向沈庭。
沈庭定定的看着他道:“我先,你随我身后。”
莲止不解,这谁先谁后是有什么区别还是有什么说法?
沈庭手下掐起法诀来,一点幽幽蓝火噌的冒了出来,越燃越大,晃悠悠的飘在半空中,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足足燃了十点不止。
冥界幽火?这人竟然是鬼蜮中人?!
莲止伸手戳了下飘在身边的蓝色火焰,感受指尖冰凉如触寒冰的温度。
“你是鬼蜮中人?”
沈庭抿了抿唇,轻轻嗯了声,继而道:“此处埋骨地,阳火异变。”
他口中虽是这么说带,但心下却生了几分忐忑。
九重天一向和鬼蜮关系紧张,更别提是身居神君位的莲止了。
他会不会厌恶他……
一想到这个可能,沈庭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
不过莲止倒是没有想这么多,神界和鬼蜮的恩怨,已经随着芜殷和荒芜的死终结在了千年前,他并不会因为此事就一杆子打死一片鬼蜮之人。
虽然他的确对鬼者也生不出什么好感就是了。
二人顺着小道往里走,随着树荫的越来越密,顶上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只剩围绕在他二人身侧的磷火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老树枝干崎岖,被磷火蓝光幽幽拉长,森寒的倒影张牙舞爪,像误入了鬼怪的巢穴。
走了一阵,路就到了头,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竟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