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答实在胆大包天得很,也很符合“很有胆量”这一点,何止是有胆量,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梨休春知道他这样对当今天子是十分危险的,是十分不明智的行为。
对方才给了他一个有利于目标的差事,即便态度不怎么友好,可要求一国之主对一个还顶着罪臣之后名头的奴才多么和善,本就是没有道理的。
这已经是很需要谢天谢地千恩万谢的事了,他这样的反应完全可以说是不知好歹、以怨报德。
陛下一旦不高兴了,别说收回刚才的决定,就算是当场处死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他如今就是在做这样触怒当今天子的事。
哪怕看起来小皇帝是觉得梨家有冤,也许是出于某种亏欠心理而这样恩赐,或许也有公子的原因在,但他梨家后人的身份暴露,没有翻案前确实还属于戴罪之身,要发落也很正当。
他也知道,小皇帝是在提醒他不要对公子起不该有的心思。
无论从哪方面看,他刚刚的回答都是愚蠢的,不止是愚蠢,可以说是愚蠢之极。
可是公子生气了。
在不久前,公子还靠坐在柱子边时,他曾为此不寻常的安静想过是为什么。
他一开始是以为公子在为他在宴会里擅自多话、或者是擅自接下对方准备做的事而不快,可是在公子开口以后,他发现不是这样。
公子说他胆子小。
以任何一个旁人的眼光来看,他都不能说是胆子小,甚至可以说,作为一个奴才,他的行为已经是胆大包天了。
没有主人的示意就擅自发言解释主人的行为,没有主人的命令就擅自跑到主人面前说应该由他代劳,没有哪家奴仆会在这么做以后还会被主人说胆小的,不被主人发落就已经算是棋走得不错了。
但是公子没有因为他的擅自行动而怪罪他,或者说他有,但不全是因为他擅自行动,甚至从胆量的说法来看,他是有擅自行动的权力的。
公子嫌他胆子小,是说作为公子的人,胆子不该那么小,那么就只能指向那一个可能。
作为公子的人,除了公子,他不应该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应该怕得罪任何人。
不管是世阀报复也好,或是圣上发罪也好,公子不怕,他也不能怕。
所以就算会被发罪,他也要说。
他是不知道公子究竟哪来的底气,即便陛下求而不得也不会万事容忍,这一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哪天刺激受大了或是厌倦了,便说不定不会再一切都顺着公子来。
也或者公子就是不怕死,因为本就时日无多所以肆意妄为不想受一点委屈,也不许他去做那样的解释让公子不快。
那或许是疯子的赌局也要拉上别人一起,他也顺着来,不仅是胆大妄为更像也疯了。
可是,公子生气了。
如果他现在对陛下点头应声,也许是能好好活下来并且拿到那份差事,但公子若是知晓了,一定不会再要他了。
他已经惹公子生气,让他在这好好反省了,所以绝不能再让公子失望。
所以他要说,就算是皇帝也要说,他确实胆大包天敢对天子的人起心思,陛下叫他息了这份心,他不想。
“你可真是好得很!”年轻君王的语气已经是不加掩饰的怒火了。
梨休春重新低下头,等待可能的发落,他想即便是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没有赐死他,应该也不会再让他去西厂了。
那也没什么,如果他还能活下来,就算没有西厂的便利,也一样能继续。
要论收集证据,在西厂比在宫里方便是真的,但他当初选择的是进宫里来,就是不仅是收集证据的。
梨家一案牵连甚广,涉及先帝与世阀,哪怕有证据,没有权势地位,要平反、要绊倒那些家伙,也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所以他进宫,是为了权势地位,从外面一步一步爬,太慢了也不一定能爬上来,毕竟他是戴罪之身,时间太长就会有身份暴露被揭发的可能,到宫里才快。
危险,但收益巨大。
现在也是一样的,很危险,但他本来就是要在风险里夺取目标的,否则公子怎么会觉得他当初很有胆量?
确实,得罪了皇帝就别想要有什么权势地位,但公子叫他有胆量,所以他愿意赌。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陛下只是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没叫人把他拖下去处死,也没说收回之前的话,就只是狠狠踹了他一脚,然后就走了。
尹却明当然不会收回之前的话,梨休春他想得美!
他的决定本就是综合了所有考虑得出的,在客观条件固定不变的情况下,不管他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了,这都是最佳方案。
晏长初对这个人寄予厚望,无论如何他当然不能处死梨休春,而最可恶的是,梨休春说得不错。
因为是晏长初的人,而晏长初叫他不必看他人脸色,自然也不用看他这个皇帝的脸色,所以就算他再气,也不能把人怎么样。
既然杀不能杀,处置不能处置,那么事情就和梨休春说出那个答案前是一样的。
撤回西厂的职位?让人有多余的在晏长初面前出现的时间?
他是不会傻到让怒火吞噬这点理智的。
如果梨休春还总是在晏长初的身边,那么长初一时半会儿就很难减少对这个人的兴趣,他自然也不能对梨休春动手。
但梨休春在晏长初身边的时间少了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不仅能减缓他自己的不愉快,只要人见得少了,长初对梨休春的兴趣就会有更大的几率减少,到时候他才能随意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在此期间,梨休春仍然能发挥他的作用,完成先前设想的计划。
话虽如此,尹却明还是很生气。
他很冷静,又冷静又怒火中烧。
不过就是一个奴才,还敢爬到他头上来,还敢对长初起心思?
他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像先皇后宫里那些争宠妃子一样,心里咬牙切齿,面上还得跟一个贱人和和气气。
要不是除此之外他还仍然握有皇帝权柄,说不定也会像那些可悲女人一样只能砸花瓶泄愤。
……等等,争宠妃子……争宠?
御前的宫人们就见上一秒还一脸阴沉的天子,忽然笑了起来,对陛下的阴晴不定,更加小心翼翼起来,只觉得果然是天威难测。
而被小心翼翼的年轻帝王,则感到豁然开朗。
他觉得自己以前的思维都太局限了,跳出这个限制以后,梨休春的问题其实也不是只有发怒和等待这两个方向。
现在晏长初对梨休春感兴趣,宠信这个人,他不能处死发落,日后就算对梨休春没了兴趣,也有可能宠信起另外的人,他还有可能对别的人也一样怒而不能杀。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他自己呢?
如果长初喜欢自己比喜欢别的人多,那么他当然也就能消除那些妨碍到他们之间的因素,其他对于国家的担忧也能稍稍缓解,至少他也不用动不动就担心对方会怒而毁天下。
他本来就喜欢这个人,讨好自己喜欢的人又有什么问题?长初若是能喜欢他,那就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既能和喜欢的人两情相悦,又不用在再出现梨休春这类事件时只能忍,长初应该也不会随意毁掉一个有点感情的国家。
而他身为九五之尊,拥有天下,怎么想,都应该比一个小小的奴才更有优势。
只要长初比起那个奴才更宠爱他,哪怕一时半会儿对梨休春还有点兴趣,他也不必像今日这般束手束脚。
所以,尹却明决定了,他要争宠,尤其是梨休春要去西厂,那更是他的好机会。
顶撞了当今天子的梨休春回到上滁宫,公子还是他们分开前的装扮,似乎是在等他回来。
意识到这一点,称得上是才死里逃生的、说明他没有赌错的梨休春彻底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规规矩矩行了礼。
晏长初看向他,“看起来你是想明白了。”
“是,公子。”男人笑起来,但很快,因为想到别的事,那笑又隐下去了,“您之前的提议,奴才想过了,奴才不在的时候,是该将一些工作交给别的人。”
虽然他其实也还很不确定那个西厂的差事到底还作不作数,但是之前会被提到这件事,是因为他事多繁忙的缘故。
公子既然不希望他行事处处顾忌,那么他为翻案行事,势必会牵连公子,他是不清楚公子对事情了解到什么地步,但纵使有了大胆行事的要求,他也还是不希望公子会因为他而受伤或者死亡。
联系起这个提议,他总觉得公子其实是想要他不必顾忌对方是否会被他牵连,才直接在宫宴上得罪了孙家,叫他大胆一点。
所以他也便不该辜负公子的心意,应当要将各种优势物尽其用。
但他今天赌赢了,不表示他次次都能赌赢。
公子不怕死,可他却是怕公子死的。
要无论如何任性妄为,公子的安危都能有所确保,那么就必须要有足够的权势地位才行,要让天下人都不敢对公子不敬才行。
所以,比起这样最重要的事,近身服侍公子这些对他来说重要的工作,就不得不得暂时转交给别人了。
对于他提到的这件事,晏长初只是应了一声,没发表什么看法,仿佛是他说他想明白了,公子便相信他不再过问了。
于是梨休春也便安顺地给公子拆了发冠,一如往常地服侍对方洗漱安睡。
第二天的时候,圣上的旨意就来了,居然真的没有撤回交给他的西厂差事。
晏长初对此没表示高兴或是不悦,就像接受任何其他平常事情一样,接受了手下人多了一份要去别的地方干事的事情。
除了晏长初和梨休春,其他宫人对此都很意外,没想到这个人不过是跟公子去了趟宫宴,回来就又得了个好差事,不过想到对方是怎么走到这个位置、平时是如何整治不听话的下人们的,一时也觉得还挺好理解的。
此等人物,要是只待在上滁宫,恐怕还真是“屈才”了,比起传说中要小心对待的晏公子,作为上滁宫里的人,他们其实更惧怕这个晏公子手下的亲信。
毕竟晏公子平时是真的基本一点也不管事,大部分时候几乎都是对方说了算。
当事者本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上滁宫屈才,如果不是现实问题,他倒是很想就这样一辈子在公子身边侍奉的。
他还打算一有空闲就常回来的。
然而现实总是没有想象美好的,自从去了西厂,梨休春回上滁宫的时间就变得少得不能再少了。
原因之一当然是尹却明的干扰。
一等人走去西厂上任,皇帝就来了上滁宫,虽然确实可以和旨意一起来,不过他不想见到梨休春,何况本人来岂不是会向他人传递他很重视那个奴才的错误信息?
以小皇帝这样的态度,梨休春在西厂当然不可能多么轻松。
另外一个原因则很现实。
梨休春要做的本就绝非易事,当然会很忙,就算没有尹却明捣乱他也是会很忙的,而且尹却明干扰归干扰,扔的也都是正经事,他确实得解决。
就这样,梨休春能回上滁宫的时间也间隔得越来越长,一切将将事了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秋季了。
这一年不到,总共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晏公子入宫,圣上极为宠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以君王般的待遇加诸其身,之后更是极尽所能,以稀世奇珍、各类新奇事物讨对方欢心,宫中上下,无不避其锋芒。
然后是当年惊动全国的梨家灭门之案,在前段时间被彻底平反了,连根拔起数家世阀权贵,因还关联到已去世的先帝,当今天子哀恸了一天一夜,为梨家追赏了各种封号。
在平反梨家冤案一事中,发挥巨大作用的是当年侥幸存活的梨家遗孤,也就是现今恢复真名的梨督主,可谓是隐忍多年,也让人为其牺牲感叹唏嘘。
而在诸多世家大族被连根拔起后,年轻的君王也收拢了大部分不稳定的权力,如今直接隶属于皇帝的西厂可以说是如日中天,爬到了现在西厂掌事人位置的梨督主、当年的梨家遗孤,也可以说是彻底的大翻身。
总之,现在朝野上下没多少人是敢对梨督主不敬的。
国中上下对这些事了解不一,想法也不一,但共同点是都觉得当今天子与梨督主雷厉风行很有手段,在新帝继位后这么短短几年里,居然就能把那些世阀收拾到这种地步。
但梨督主觉得很慢。
不得不说,这其实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比起梨休春入宫之前对前景还极不确定的预估,已经是出人意料的快了。
可到了这一会儿,即便忙得脚不沾地时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可这一会儿,从主观感情上来说,他又觉得一切太慢了。
因为已经有许久的时间没有能见到公子,再回上滁宫时似乎变化很大,不仅多了没见过的东西,还多了陌生的面孔。
不再是穿着小太监服饰的梨督主走近上滁宫门口,有几分近乡情怯般的忐忑,但很快就坚定了步伐准备进去。
可是他却被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