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傅跪在了昭帝跟前,他身形干瘦,头发花白,满脸沉痛之色:“陛下,老臣有愧!老臣的嫡孙女在死了庶妹后,就成日疯疯癫癫,如今竟然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胡话,老臣教出了这等不肖子孙,求陛下赐老臣一死!”
昭帝一双狭长的凤目半眯着,御林军手中的火把嗤啦燃烧着,映得他衣襟上张牙舞爪的蟠龙几乎是要活过来一般,“李爱卿是说府上的千金得了疯病?”
李太傅哀恸道:“确是如此,淑怡发病的时候连我这个祖父都不认得。”
燕珂眉头皱起,她倒是没想到,她故意引诱李淑怡说出李家跟陈王的勾结,这等诛九族的大罪,李太傅这只老狐狸还能用一句李淑怡得了疯病来推诿。
云雀瞧着昭帝亲自来青州,有些傻眼,偷偷问燕珂:“郡主,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陛下要来啊?”
燕珂轻轻摇了摇头。
她只是派人把王妃的那封书信呈给了皇后。
帝后二人信不信,燕珂是没有把握的。
他们赶往青州城的时候,云一就说路上似乎有人一直跟着她们,那时起燕珂就猜测应该是昭帝派人跟着来探听虚实的。
所以方才她才刻意激怒李淑怡。
只是燕珂没有想到,竟然是昭帝亲自来了。
燕珂视线略过昭帝身边的一众朝臣,不期然撞入一双清冷淡漠的眸子里。
那人似乎永远也不会吧这些俗世的纷争放在心上,清浅的眸色里,恍惚间带着几分悲悯,仔细些一瞧,却又只能看见疏离。
一如他这个人,瞧着温润如玉,实则冷得像块捂不化的寒冰。
这次依然是燕珂率先收回视线,她垂眸盯着自己跟前那片空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城楼上的李淑怡一听李太傅这么说,立马做出疯疯癫癫的样子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还念叨着死去的李雪琴的名字。
谁都看得出他们是在做戏。
但目前并没有能证明李家勾结陈王的其他证据,李淑怡自己的证词被李太傅一句“她疯了”全盘推翻。
昭帝精致的嘴角勾起,眼中却半点也不见笑意:“看样子李家小姐是真疯了,福禄,带李小姐回宫,叫太医院的人好生医治。李太傅为大昭鞠躬尽瘁,乃朝廷肱股之臣,千万得医好李小姐,不能叫太傅这等年纪了,还为儿孙难过。”
医治是假,逼供是真。
但李太傅现在骑虎难下,只得感恩戴德对着昭帝叩谢:“老臣谢主隆恩!”
很快就有御林军拖着李淑怡下了城楼,李淑怡一直疯疯癫癫大笑着,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乱了,嘴边还流着涎水。
燕珂一直看着李淑怡被押着走到昭帝跟前,这个女人很能忍,可刚可柔。
若是让她有反扑的机会,那么她的报复也绝对是疯狂的。
燕珂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
如果昭帝没有杀了李淑怡,那么她会代劳。
漠北的野狼,从来不会给自己留下致命的隐患。
青州知府也被两个御林军带下了城楼,他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跪到昭帝跟前时,已经痛哭流涕:“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昭帝好整以暇看着他:“刘爱卿犯了何事,要朕饶恕?”
“下官……下官……”青州知府只是被吓到了,但人不傻,他知道会让他掉脑袋的是勾结陈王一事,通敌叛国这顶罪名扣下来,他阖家老小都得没命,李太傅虽然睁眼说瞎话,但好歹拖延住了时间。
只要昭帝他们一刻没掌握他们勾结陈王的证据,那他自然也不会傻傻全部招供。
青州知府脑门磕在地上:“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夜里要出城的是婧北郡主,竟然派兵拦截,臣该死,求陛下责罚!”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是绝对在行的,眼下就说了一个完全构不成大罪的罪名。
云雀听到青州知府这话,一脸嫌恶跟燕珂耳语:“他这也睁眼说瞎话呢!”
燕珂眼中冷意多了几分,并未搭话。
青州知府瞧着是个酒囊饭袋,可在打官腔这一块儿,当真是炉火纯青。
他不蠢,甚至很聪明,只不过这聪明不是用在怎么治理好青州上,而是用在怎么官官相护谋取更多利益。
李太傅在朝廷的势力盘根错杂,他满口胡言昭帝还是给他三分薄面,可青州知府算个什么东西。
昭帝正在而立之年,他不喜欢蓄须,下颚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没有一丝老态,甚至有几分少年感。但他在位十七年,身上积攒下来的帝王威严不可小觑,他看着青州知府道:“刘爱卿可得想好了再说。”
这话里存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青州知府后背冷汗涔涔,他脑门磕在地上,视线却瞟向了一旁的李太傅,奈何李太傅根本没看他。
青州知府心中没底,衣服都叫冷汗湿透了。
若是昭帝手中根本没证据,他承认了那就是带着自己全家去死。
但昭帝手中要是有证据,他还抵死狡辩,欺君罔上,罪加一等。
显然昭帝也知晓青州知府在犹豫什么。
正在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赶来,骑马走在最前边的正是大理寺丞韩君烨。
他下了马,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快步走到昭帝跟前跪下:“陛下,臣奉旨查封了刘大人的府邸,这是在府上搜出来的东西。”
昭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接过匣子,呈给昭帝。
昭帝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面色陡然难看起来,边上的朝臣们探头探脑想看,但距离太远,又不敢放肆,什么也没瞧见。
跪在下方的李太傅还算镇定,青州知府却是整张脸都白了。
李淑怡前来找他,让他拦截燕珂,许给他的那些荣华富贵,自然是口说无凭的,其中还有一封李太傅给他的信件。
今夜事发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处理那信件,若是已经被查出来了……青州知府不敢再往下想。
昭帝重重合上匣子,勃然大怒:“刘开元,你可知罪!”
青州知府被吼得一哆嗦,知道纸终究是保不住火,痛哭流涕道:“陛下息怒,罪臣知罪,罪臣不该利欲熏心,与陈王谋逆一事,都是李太傅撺掇的,您便是给罪臣一百个胆子,罪臣也不敢生出这样的心思。”
哪怕早有预料,眼下从青州知府口中亲自说出李太傅与陈王谋逆一事,在场的朝臣们还是一片哗然。
李太傅乃三朝元老,高风亮节,怎会做出这等自毁晚节之事。
青州知府扣头如捣蒜,额头都磕破了,昭帝依然没说一句话,他跟前的青石板地砖上已经血迹斑斑。
昭帝只是眼神复杂看向跪在一旁的李太傅:“太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太傅跪在地上,给昭帝叩首,随后将背脊挺得笔直:“老臣历经三朝,先后辅助过世宗、先帝、还有陛下您,老臣无愧于大昭。但陛下您继位以来,一直打压世家,扶持寒门,而今朝堂之上,寒门早已顶了半边天,甚至压过了世家。陛下,世家甘为大昭之基石,却不甘为寒门之基石!”
昭帝冷笑:“你自认无愧大昭,你可知晓,泗水以南、淮河以北的百姓,正在忍受战乱之苦?就因为尔等世家觉得在朝堂之上不够被重视,就勾结外邦,让蛮夷铁蹄践踏河山?你好意思说自己无愧大昭?”
李太傅面色凛然:“陛下,您何不自省?若不是您打压世家,我等世家又何至于愿同陈王殿下联手?寒门算什么?世家屹立百年,其根基其底蕴,若寒门寒窗十载便能超过,那世家的确是没有存在的必要。可如今的事实是,陛下您宁愿启用无能寒门仕,也不用朗朗才学世家子!与其让大昭将来毁在一群不知所谓的后生手中,世家愿以短暂的流血,换得真正的明主坐上帝位!”
“一派胡言!”不等昭帝训斥,便有寒门官员怒斥李太傅:“尔等世家把持朝政,借着管理科举之权,官官相护,尽把家中饭桶往朝堂上塞!我等寒门仕子,哪个不是凭着本事考上来的?你世家子弟既能干,缘何在科举上回回名落孙山?”
李太傅只瞥了说话的官员一眼:“寒门走狗不配与老夫言论。”
“世家蛆虫早该滚出朝堂!”
昭帝听着他们的争论,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此时,才说了一句:“够了。”
寒门官员立即禁声。
昭帝打开韩君烨带来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摞空白信纸砸在了李太傅跟前。
他神情冰冷而复杂:“太傅,你是朕的老师,朕承认朕忌惮李家,但朕也一直在说服自己信任你。在你承认与陈王勾结前,朕都还在想给你机会。但是,太傅,你终是朕失望了。”
青州知府看了一眼那满地的空白信纸,整个人都瘫地上。
假的!
所谓的证据是假的!
是了,这么短的时间,韩君烨根本来不及找信件,这不过是诈他的罢了!
李太傅倒是平静,他闭了闭眼,只道:“陛下有这般城府,老臣欣慰。但从您打压世家开始,老臣就注定了是要和您走到对立面的。”
昭帝看了这个当过自己老师,也当过自己臣子的人许久,才道:“将李围押回京城,明日早朝再议!”
言罢便率先离去。
御林军绑了李太傅往回走。
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尘埃落定之时,一束烟花突然拖着长尾升向高空,“嘭”地一声炸开。
前方的斥候兵驾马狂奔而来:“李常反了!青州城被围!”
李常,正是李太傅长子,李淑怡的父亲,之前的澹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