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珂走进前厅的时候,就见一个穿宝蓝色玄纹直裰的青年负手背对大门站着。
他正出神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副千山苍柏图,衣襟上的玄纹用的是暗绣,在雪光里若隐若现,身量修长,面相却一点也不像个武将世家的公子哥儿,唇红齿白,清秀斯文得好似个书生,只不过眉眼间又带了几分玩世不恭。
荆姨咳嗽了两声,他才回过头来,对着燕珂拱手做了个虚礼:“看这幅千山苍柏图看得入了神,竟不知郡主来了,失敬失敬。”
“小侯爷言重了。”燕珂走到坐到了主位上姿态随意坐下,一手支着头吩咐婢子:“给小侯爷上茶。”
看起来竟比段景砚还玩世不恭几分。
段景砚愣了愣,这跟他那日在大街上见到的燕珂判若两人。
屋中伺候的婢子上前给段景砚添了一盏茶,又恭恭敬敬退下。
段景砚没动茶杯,问:“这幅千山苍柏图可是前朝画师张若之的真迹?”
燕珂抬眸,视线落到画上苍劲的松柏上,淡淡开口:“不知父王早年从哪儿寻来的,或许是真迹吧。”
段景砚眼角一抽,什么叫做“或许是真迹”,能挂在镇北王府会客前厅的,还能是赝品不成。
他低笑一声喝茶:“郡主是个有趣之人。”
满汴京城的人都知道段景砚离经叛道,从来都是他让别人不知道怎么接话,这还是头一回遇上让他不知如何作答的。
朝莲迈着小短腿走到门口时,就听见了段景砚最后这一句。
毛毛茸茸的小猫脸顿时沉了下来。
这男子说话怎这般轻浮,不稳重!
它两只前腿扒拉着门槛翻进去。
燕珂视线触及到那颗橙色的绒球,眸子才亮了几分:“豆豆?”
云雀瞧见胖橘跑到了前厅来,也有些吃惊:“奴婢出门前关好了门窗的。”
待朝莲走近几分,燕珂作势要抱,朝莲本想躲开的,瞥到坐在一旁的段景砚,又收起爪子顺从让燕珂把它抱到了膝上。
“现在知道要乖了。”燕珂揉揉胖橘的脑袋,语气罕见的宠溺。
朝莲把两只前爪放在身前,端正坐着,虎视眈眈盯着一旁的段景砚,可惜因为长相太萌,没什么威慑力。
段景砚被一只小胖猫这么一瞬不瞬盯着,只得违心夸赞一句:“郡主的猫瞧着可真机灵。”
呵,这糟糕的搭讪话术!
朝莲一翻白眼,甩着尾巴扭过头不看他。
段景砚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不然他怎么从一只猫身上看到了对自己的鄙视。
“喵——” 朝莲冲着燕珂叫了一声。
你好歹是燕明戈的女儿,出息点,别被汴京这些刀枪都提不动的公子哥儿花言巧语就给哄骗了!
他自认为是燕珂长辈,想提点燕珂,奈何现在口不能言,一开口就是奶声奶气的猫叫,仿佛是在撒娇。
朝莲眉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
燕珂的确是以为胖橘在撒娇,她葱白的指尖轻轻梳理胖橘的毛发,指腹划过背脊,带起一片酥酥的痒意,朝莲条件反射性地想蹭蹭燕珂的手臂,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猫的本能,他死死忍住了。
燕珂散漫回答段景砚的话:“淘气罢了,前几天还走丢了。”
段景砚若有所思:“是国师帮忙找回来的吧?”
一人一猫视线齐刷刷落到了段景砚身上,看得段景砚一愣。
燕珂眼中有疑惑:“小侯爷此话怎讲?”
段景砚台觉得自己眼花可能有点严重,因为他竟然从一只胖橘眼里看出几分杀气。
他尴尬咳嗽两声:“昨日小妹顽劣,骑我的马去马市,后来闯了祸将马卖给郡主,我本想找郡主把马买回来,走近道赶到府上,就瞧见国师抱了一只橘猫放门口。我看天色不早,便先回去了,打算今日再来府上感谢郡主对小妹的搭救之恩,顺便向郡主讨个人情,带飞云回去。”
朝莲偷偷拿眼觑燕珂,昨天是他大意了,送猫回来没料到恰巧被人看见。
燕珂眼帘半睡,一张如玉的小脸在珊瑚耳坠相衬下美艳惊人,她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胖橘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笑笑:“想来是师叔得知我丢了猫,碰巧捡到了,这才送到府上的。”
朝莲生怕燕珂看出了什么,从她怀里挣出去,蹲坐到了一旁摆放茶盏的小几上。
国师跟燕家的渊源大半个朝堂的人都知道。
但回想起昨日朝莲把猫放到门口就走的举动,以及燕珂微妙的态度,段景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莫非国师府跟燕家的关系大不如前?
段景砚有几分尴尬,他伸手准备拿自己的茶杯,朝莲见了,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虎着脸把他的杯子推下了小几。
不给你喝!
“砰”的一声,茶杯摔碎在地上,茶水也溅了一地。
燕珂揉着额角,似有几分头疼:“豆豆,别胡闹。”
朝莲收回爪爪,端端正正坐在小几上,望着燕珂显得格外乖巧。
段景砚干笑两声:“郡主的猫真活泼。”
他身份尊贵,从未主动跟哪个姑娘套过近乎,燕珂的态度又叫人捉摸不定,段景砚只觉得自己今日或许不该亲自来这一趟。
好在燕珂也没功夫跟他闲扯,开门见山道:“昨日令妹说怕侯爷发怒杀了那马,让我买下来。我瞧着是匹好马,不忍它被杀才买了。却不知那马是小侯爷的,实在是惭愧。如今马就在马厩里,我这叫人送还给小侯爷。”
“多谢郡主。我跟马市老板有几分交情,等马市那边有好马了,我一定亲自挑选一匹良驹给郡主送来。”段景砚一听燕珂要还他飞云,话说都轻快了几分:“只是郡主昨日派人来府上说,飞云口吐白沫,不知现在怎样了?”
“府上的马夫说是误食了羊踯躅,不过好在分量不多。”燕珂道。
段景砚这才放心了。
等段景砚看到飞云,又跟燕珂说了几句答谢的话,牵着马就跑了,仿佛是生怕燕珂反悔不把马还给他一般。
云雀瞧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我怎么觉着……这小侯爷来咱府上,就是为了他那匹马?”
燕珂凉凉扫她一样:“不然你以为他是为何而来?”
云雀赶紧摇摇头,她没敢说,她以为这定南侯府的小侯爷,是为了她们郡主而来的。
果然这小侯爷过了弱冠之年却还没说亲,是大有原因的。
云雀心中所想,燕珂自是不知,她有一下没一下轻戳着胖橘的脑袋:“你走丢的那几天是跑国师府去了?”
朝莲身形微僵,一动也不敢动。
“以后听话些,别去国师府了,师叔憎恶我,大抵也不愿看到你去他府上的。”燕珂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至极。
朝莲彻底僵住。
她竟是以为自己憎恶她么?
他那日对她那般凶,只是想让她断了对自己的念想罢了。
他是个出家道人,还是她师叔,小姑娘不懂事胡闹,他作为长辈,自然该严厉些。
罢了,只要她不再入歧途,误会便误会吧。
朝莲揣着猫爪爪恹恹趴在一边,只有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动一下。
燕珂挠了挠它下巴:“刚才还推人家杯子,现在又无精打采,是不是饿了?”
想到胖橘还没吃早饭,燕珂便抱着它回房。
外边雪下得大,云雀本想撑伞,被燕珂拒绝了。
她没披防寒的大氅,直接抱着胖橘走进了风雪里,一朵雪花落在燕珂眼角,融化后带着些水渍,仿佛是刚哭过一般。
“西北那边的雪应该更大些。”她低声呢喃。
留在她身后的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雪地莫名显出几分寂寥。
*
回房后,朝莲还是不肯吃小鱼干,他肚子的确是饿得咕咕叫。
可厨房做给猫吃的食物到底没有做给人吃的精细,小鱼干一大股腥味,他下不去口,只拿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看燕珂。
燕珂见它不肯吃,似有所感,吩咐云雀:“豆豆今日许是不喜吃鱼,让厨房做碗瘦肉羹过来。”
云雀应声去厨房传话。
朝莲怔怔看着燕珂,在他印象中,燕珂脾气不好,待人处事仗着自己是藩王郡主也一直高高在上,如今对一只猫倒是细心成了这般。
不一会儿瘦肉羹就端上来了,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朝莲饿了一天的肚子没出息叫了两声,他跳上桌子刚把脑袋凑到粥碗跟前,就被燕珂捏着后颈皮拎开。
“烫,冷会儿再吃。”燕珂用另一只手试了试粥碗的温度道。
朝莲心绪有些乱,被燕珂拎开了也只安静趴在一边。
等粥变温,燕珂才把粥碗移到了朝莲跟前。
朝莲舔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把头伸进粥碗里准备放心吃,却不小心糊了自己一脸的粥。
燕珂跟云雀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朝莲发誓,他以后就是饿死,也不用猫的身体吃东西了!
它顶着一脸的粥背过身去。
“云雀,去打盆热水来。”笑够了,燕珂拿出自己的手帕给胖橘擦脸,动作细致又轻柔:“豆豆生气了?”
朝莲仰着脸任燕珂给自己擦拭,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从没见过她温柔的样子,婧北郡主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高傲的。
“砰——”
窗户外传来一声重响。
云雀去厨房了,燕珂放下给胖橘擦脸的帕子,亲自去打开窗叶。
站在窗台上的海东青这次稳住了身形,没有像上次一样摔下来。
燕珂注意到海东青抬起了装有金属信筒的脚,她取出里面的信纸后,海东青才放下脚,飞进屋子落在了桌上。
燕珂站在窗前看镇北王妃寄给她的信,脸色十分难看。
朝莲本来也注视着燕珂那边的,直到海东青突然充满敌意啄了他一口。
“喵——”朝莲本能的炸开了浑身的毛。
这只蠢鸟!争宠争到他头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