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著同陈念提过留学。
但在她短暂的人生里,并没有能够实现。
陈念还记得方知著提起这件事时,兴奋的样子。她拉着陈念的手,说要去风景最美的地方,教授们性格最古怪的地方,最好每个学生都是明星的地方。这样,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校园里,被人群淹没,做一个最普通的快乐的学生。
只为学业发愁。
她还给陈念安排了位置,如果陈念愿意,她们就一起读书。如果陈念不乐意,那就做一个自由的风光摄影师。可以跑得远远的,几天都不回家,也可以就在家门口的街道上,方知著放学了,便可以跑回来给她一个亲吻。
那个时候,陈念觉得这愿望并不算复杂,她们再努力几年,或者说只要真想歇一歇了,就可以实现。
现在,也算是实现了。
方知著就是方知著,哪怕时空不一样,境遇不一样,脑子里的许多想法,也是一致的。
她说要做交换生,陈念起初觉得惊讶,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样挺好。
她去遥远的国度,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和y的接触。
她去实现上辈子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给自己的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更有可能改变命运的行进。
她离开她,在她每日担忧惶惶不安的时候。这样,陈念也可以放松下来,不再费力掩盖自己的状态,不再担心自己会对她造成伤害。
挺好。
除了可以预料到的,钝刀子割肉般的想念。
新年,新学期。
方芝减少了工作量,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交换生该有的资格,她在半年时间里全部拿到,最终,得到了这个珍贵的名额。
陈念为她开心,家里人都为她开心。
方芝就是这样,但凡她下定决心去干的事情,就一定会成功。
二十岁的生日,方芝带陈念去爬山,在小小的帐篷里,看太阳落下去,又看太阳升起来。
这么安静的时刻,她们聊的却并不多。
方芝攥着陈念的小拇指,一直轻轻地攥着,在太阳喷薄而出的时候,问她:“陈念,你相信我吗?”
“相信。”陈念回答。
“还不够。”方芝偏头冲她笑了笑,“我需要你更加相信我。”
那一瞬间,晨光打在方芝的脸上,她的眼睛透亮温柔,陈念突然就觉得,或许方芝知晓这一切。
知晓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隐秘,那些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心路历程。
陈念感觉到难过,她低下头,甚至有些生气,方芝为什么要那么聪明,方知著为什么要那么聪明。
生日过后,方芝便飞向了e国。
全新的学校,全新的生活,让她彻底同陈念的世界割裂开来。
她们的通话并不频繁,通常一周一次,如果有事情耽搁了,那就半个月才能有一次。
方芝说一些自己正在干的事情,认识的人,陈念脑海里只能构建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时间久了,陈念都快觉得,自己连方芝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好在,她有很多工作要做,有很多学习要完成,还有很多秘密的事情,等待她一件件去实现。
真忙起来的时候,思念也就不显得那么痛苦了。
两年的时间过得飞快,方芝没有在这期间回来过一次,到了交换生归国的日子,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接了部舞台剧,但最重要的职位并不是演员,而是编剧。
编剧之一方知著,每天和同事们埋头苦干改完剧本,还要换上戏服,走到台前。
一部小成本的舞台剧,一个妆画到陈念都认不出来的角色,在国内激不起任何水花。
方芝也没要求它有什么成绩,连宣传都不让陈念发,只会在空闲时候,拍了剧照,给陈念看看。
眼睛闪闪发亮的方芝,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方芝。
哪怕遮住了完美的五官,也依然散发着让人着迷的气质。
陈念将那照片存进手机里,偶尔打开看看,一看便能看很久。
离得远了,她反倒觉得能看得到的东西更多了,这个人善良的品性,坚韧的性格,她无法被掩盖的快乐,和曾经的苦难在她身上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痕迹。
时间又滑过去半年,终于,在新年来临之前,方芝归国。
那天她票买得匆忙,飞机落地地点在北市,家里人赶不过来,接一个风尘仆仆归国浪子的众任,就落在了陈念的肩上。
陈念自然无比愿意。
飞机晚上八点落地,她推了所有的工作,从下午一点就开始准备,收拾房间,订餐厅,买方芝喜欢的香薰,还有,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
两年半过去,陈念觉得自己变了不少。
婴儿肥消退了,下颌骨和鼻梁的轮廓更清晰了,穿衣风格正式了许多,头发为了打理方便又剪短了,半长不长,全放下来也就搭在肩上。
陈念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手机里两年前的照片。
最后得出个结论,没丑。
这就放心多了。
下午五点,她到了机场。
怀里抱着一大束的花,不顾助理的劝,早早地进了候机大厅,然后在凳子上安安稳稳地坐了三个小时。
航班信息通报,飞机准时到达。
陈念整理衣服,整理花,站起身,杵在了接机最显眼的位置。
等待方芝的感觉,都让她觉得新鲜,觉得有趣。
方芝有没有变,变成了什么样子,中文还能不能说得顺溜,会不会一开口就忍不住夹两个英文单词,想想就觉得好玩。
陈念嘴角上扬,连眼睛的弧度都控制不住,变成月牙弯弯。
终于,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方芝的身影,她裹着件白色的长羽绒服,行动间露出来的小半截腿却是光的。
毛衣格裙马丁靴,黑长直的头发挑染了一丛紫色,压在帽子下,眼睛也掩盖在帽檐的阴影里。
巴掌大的脸只剩下了鼻尖和嘴唇,清冷,生人勿进。
陈念愣了愣,但很快还是抬起了手,朝她用力挥舞。
“芝芝~”她小声叫她,“这里,这里~”
于此同时,有人在她身侧喊了句:“方知著!”
陈念:“……”
她转过头,看到了一个比她表现得还要兴奋的女生,混血的漂亮五官,高挑的身材,绵羊般的头发,目光直直地落在方芝身上,不停地蹦着。
陈念盯着这女生,将她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
女生压根没空搭理她,等方芝走得近了,干脆冲了过去。
陈念眼看着这人砸进了方芝的怀抱,逗得方芝那抿紧的唇线弯起来,露出一个带着甜甜酒窝的笑。
陈念拳头硬了。
她觉得自己这两年干了不少大事,见识了不少人,成熟了许多,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咋咋呼呼,年轻气盛的陈念了。
但这一刻,面前的场景,被夺走的拥抱,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她的成熟,让她觉得,只有在少年身体里才会有的青春期的莽撞冲动,一瞬间都炸回来了。
陈念将手掌里的花束捏得嘎吱响,方芝同那女生笑完,终于抬头,视线落到了她身上。
陈念想要给她一个亲密的微笑,想要同她做些更加亲密的动作,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嘴角,就是扬不上去了,就是定得更平了。
仿佛生气的模样。
方芝先对她笑起来。
唇角弯弯的,甜甜的,娴熟的。
陈念往出挪了一步,方芝将黏在她胳膊上的女生往外拨了拨,然后大跨步地朝她走来。
行李箱滑在地上,清晰的响声。
方芝大张开双臂,陈念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鼻尖被有些陌生的香气侵袭。
方芝的动作如此大开大合,陈念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她愣了五六秒钟,方芝抱了五六秒钟,而后接过了她手里的花,道:“送我的啊?”
“嗯。”陈念呆呆应声。
方芝:“怎么不是家里的红玫瑰?”
“家里那是月季。”陈念小声道,“大冬天的,没法开。”
那绵羊毛女生凑了过来,一张口,那口音倒是陈念方才幻想的,中不中,洋不洋:“知著呀,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嗯。”方芝应了声,向陈念介绍,“这位是我在戏剧学院的同学温蒂,说有个紧急项目要跟我谈,就来机场堵我了。”
温蒂接话:“是很重要的哇,怕你约不到。”
方芝道:“给你半个小时时间,然后我要去过我的私人世界了。”
温蒂问:“那这位是你的私人朋友吗?”
“嗯。”方芝揽了揽陈念肩膀,“当然。”
这样的划分让陈念心里舒服了些,却也不够舒服。
方芝压根就没有向温蒂认真介绍她,名字没说,连那么特殊的身份都没说。
就只是普通的私人朋友吗?她们明明有更亲密的关系。
但话都说到这里了,方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陈念也只能按照她的意思来。
三人一块往外走,温蒂话多得不行,说得急了,中文表达不顺,就干脆冒大段大段的英语。
她叽里呱啦口音重,吵得陈念脑壳疼。
她懒得去细听她说了什么,干脆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方芝身上。
大多数时候,方芝只是应声。到了关键时刻,偶尔插一句,把快要跑歪的话题引上正轨。
因为只给了温蒂半个小时的时间,所以三人并没有出机场,随便找了家机场内的餐厅坐下,点了三杯咖啡。
然后,这半个小时时间,陈念唯一做了的事,就是帮温蒂加了咖啡。
温蒂确实有个重要的项目和方知著谈,海外引进的经典音乐剧,她既想让方知著做翻译,又想让她演女主。
说到动情处,便拉着方知著的手开始回忆两人在校园时的快乐时光,畅谈梦想,激情四射。
陈念没插话。
哪怕她并不看好国内的音乐剧市场。
这是她没有参与的方知著的世界,她不知始末,也没有见过方芝彻夜的排练,在制作人面前的激情演说,还有,温蒂口中,舞台下激动得久久不肯散去的观众。
她没有参与,便无从干涉。
一杯咖啡,她喝了一口,直至完全放凉。
三十分钟,到点之后,方芝指了指自己腕上的手表,提醒温蒂,该结束了。
温蒂可怜巴巴地皱起了眉头,但显然,她已经习惯了方芝这个样子,没有耍赖争辩,站起身,给方芝离别的拥抱。
“你认真想哦。”温蒂贴了贴方芝的脸颊,“尽快给我消息哦。”
方芝:“好。”
温蒂:“如果你在北市玩,和我一起啊,我不熟。”
方芝:“好。”
温蒂终于松手,恋恋不舍道:“拜拜~”
方芝:“再见。”
温蒂俯身,猝不及防地抱住了陈念:“再见,谢谢你的咖啡。”
陈念:“……不是我的咖啡,是店里的咖啡。”
温蒂离开,陈念拉过了方芝的行李箱:“走吧,车在停车场。”
方芝问她:“时间不早了,今晚有什么计划?”
“先吃饭呗,你不饿吗?”陈念抬头看向方芝,“e国的饭吃了那么久,不怀念咱们中华美食吗?”
方芝笑起来,摘了帽子之后,眉眼弯弯,整个人都亮闪闪的。
“怀念。”她道。
“嗯。”陈念心里熨帖一些,拉着行李往外走,“坐了那么久飞机,肯定累了。吃完饭就回家,泡个澡,早点睡觉。”
方芝:“家?”
陈念:“哦,我在公司附近买了个小户型,方便上班,现在基本就在那里住着,算半个家吧。”
方芝:“这样好吗?”
“啊?”陈念愣住。
方芝加紧一步,到了她身边,偏头看她的时候,眼神明明温柔亲密,嘴里的话出了口,却客套生分得很:“住你家里,不太方便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陈念:拳头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