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芝回到家的时候,刘春花正在厨房忙活。
门咔地一开,冲进来个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一大场的女儿,刘春花吓了一跳。
“怎么了啊?”她扔掉了手里的葱,快步走过来,“不是去上课了吗?怎么了?老师凶你了吗?”
方芝用力摇头,问她:“阿姨,陈念在家吗?”
“在啊。”刘春花指了指陈念的卧室门,“房子里呢,说她困了,睡觉去了。”
方芝快步过去,陈念的房门关着,不知道有没有反锁。
她的手放在了门把上,一时之间楞在那里,冲动像被一盆凉水浇了下去,让她不知道这门该推还是不该推。
陈念鲜少有生气的时候,更别说像现在这样不理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倒是她方芝常干的事,每当这个时候,她确实是想自己静一静,但静的时间有限度,陈念一定要在合适的时间来继续缠她。
那她就一定会原谅她。
然而现在,陈念合适的时间是多少呢?方芝不清楚,方芝不知道。
这些年,陈念掉在她屁股后面,什么时候都把她放在头一位,让她没有这样的经验和机会。
方芝垂下了手,又想哭了。
刘春花就站在她身后,见状小声问了句:“吵架了啊?”
“嗯。”方芝点头,“我做错事了。”
“你能做多大的错事,没事的,没事的。阿姨在包饺子,待会饺子熟了,你叫念念吃饭好不好?”
“好。”方芝转过身,“谢谢阿姨。”
“哎,跟阿姨说什么谢。”刘春花拽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厨房,和自己一块忙活。
方芝知道她并不想让她帮忙,只是想借机和她聊聊,帮她恢复情绪。
方芝却只觉得更加愧疚。
明明她才是这个家里最后来的那一个,却一直被捧得高高在上,什么好的都紧着她,什么愿望都支持她去实现。
饺子下锅的时候,方芝道:“阿姨,我不想参加比赛了,可以吗?”
刘春花搅饺子的手一顿,转头问她:“是为了这个和念念吵架了吗?”
方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春花抬了抬下巴:“去叫念念吃饭吧,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决定的事情,如果想要放弃,也要听听大家的意见。”
方芝点点头,往陈念房间走。
阿姨给了她缓冲的时间,她现在没有理由再犹豫了。
房门轻轻一推就开,陈念真就像阿姨说的那样,在睡觉。
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着眼。
方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极其胆小,她没敢走太近,离着还有两米远呢,就停下了脚步。
“陈念,吃饭了。”她道。
想了想觉得称呼太过生硬,又道:“念念,吃饭了。”
她很少这么称呼陈念,虽然所有人都在叫她芝芝,但对于方芝来说,直白地表达亲密,是一件有些难为情的事情。
这会,难为情加上愧疚加上紧张,光说这一句,手指揪住一片衣服,都快拧烂了。
陈念睁开了眼,应了声:“嗯。”
她翻身起床,动作不缓不慢,方芝看着她下床,看着她穿拖鞋,看着她走到了她身边,再什么都没说。
眼看着两人就要交错而过,方芝赶紧开口道:“对不起。”
陈念怔了怔,停下步子,转头看她:“什么对不起?”
“我……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方芝深吸口气,不想再让那些情绪折磨自己,干脆一口气都说了,“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去见方知晓,是偏心她。但我现在知道了,你都是为了我,你怕方知晓的妈妈伤害我。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也不应该不接你电话不回你短信。我太自私了,我只考虑自己,没有在意你的心情。我不参加比赛了,也会离方知晓和她家里人远远的……”
“没必要。”陈念终于开口道,她看着方芝,以往闪亮亮的眼里少了点精气神,“没必要放弃比赛,离坏人远一些就行了。”
方芝有些怔忪,陈念转了身:“走,吃饭吧。”
方芝赶紧跟了上去。
问题好像解决了,好像没解决,陈念好像原谅她了,又好像压根就没生气。
她们三人一起吃了顿有些早的晚饭,饭桌上她和阿姨有问题问陈念,陈念也会回答。对于比赛的事,方芝又提了一次,陈念的态度依然是比赛可以参加。
至于更多的,更深的,方芝没有提,陈念也没有提。
吃完饭,陈念又返身回了屋,说去做作业。
刘春花道:“看来是真有些心情不好,芝芝你不要急,念念就是这样,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方芝点了点头。
她回屋拿了自己的作业,敲了敲陈念开着的房门。
“我可以和你一起做作业吗?”方芝找了个笨拙的借口,“我有道题不会做。”
“可以。”陈念往旁边挪了挪,甚至还扯起嘴角笑了笑。
方芝走过去,把自己的东西放下,明明和陈念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这会却离得近点就觉得慌张。
“就……这个。”方芝随便指了道题。
陈念侧头过来,看了题目:“你会做。”
方芝:“……”
陈念:“周四数学课,老师让你上黑板做这类题,你用了两种解法。”
方芝:“……”
她抿紧了嘴唇,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陈念道:“快写吧,不然赶不及练歌了。”
“嗯。”方芝攥着笔,脸颊一片涨红,再没抬头。
做完作业,她出了陈念的房间。
往后几天,陈念都是这样的态度,不拒绝她,不跟她吵架,甚至会主动同她说话,同她笑。
好像和平日里那些普通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但方芝知道,不同的地方大了去了。
陈念的眼睛不那么亮闪闪了,笑得不那么灿烂了。她总是在走神,在想什么问题,但她真正想的事情,却也不会和方芝说。
她不说,方芝也不敢再问。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惩罚,对她的错误的惩罚。
方芝甘愿受这样的惩罚,甘愿记住现在每一时每一刻的感受,好来警醒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对陈念。
这样一直到了周五,这天是超新星大赛海选报名的最后一天。
陈念和方芝像往常一样收拾齐整出门上学,方芝的书包带子被刘春花扯住,当着陈念的面,刘春花再没粉饰太平,直接问道:“芝芝,你报名了吗?”
“没。”方芝看了眼陈念,道,“我不报了。”
刘春花皱着眉头:“真不报了?”
方芝点头,非常坚决:“不报了。”
“为什么?”
“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原因。”方芝觉得这几天的对话总在做一种身份调换的循环,“娱乐圈太复杂了,我还没做好准备。”
刘春花没法再说得太多,方芝参加比赛她也担心。
“你……”刘春花看向陈念,“你们再认真想想,不管什么选择,妈妈都希望你们开心。”
“嗯。”方芝点了点头,但陈念没说话。
两人下楼,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到了学校,在即将进入校门的时候,陈念突然停住了步子,问方芝:“你真的不想参加比赛了吗?”
方芝被问了这么多遍,如今几乎下意识地摇头:“不参加!”
陈念呆呆地看她:“为了我?”
“不是,我是认真考虑……”方芝说到这里停住了。
这套理由她已经在家庭饭桌上说了很多次,说到她自己都快信了。
但真相不是这样,方芝突然觉得,要想让陈念告诉她心里所想,那她便要先同陈念坦诚相待。
爱和信任虽然可以无条件地获得,但只有相互交换,才能长久。
与此相比,羞涩,精明的回旋,语言的既得利益,都不重要。
“我……”方芝看着陈念,手在衣服兜里紧紧握了握,“就是因为你。”
“参加比赛让你不开心,我可以不参加。”
“用方知著的名字让你难过,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提起这个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坦诚、热烈,有着少年独有的执拗和不顾一切的冲动。
陈念望着她,觉得比这夏日的晨光更加刺目。
她垂下了眼,不再看方芝:“我今天不想去学校了。”
方芝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
“想看电影。”陈念道,“突然想看电影。”
“好啊。”方芝立马道,“你想看什么,我们一起去。我跟老师请下假。”
陈念:“我一个人去。”
方芝愣住。
陈念:“你帮我请下假吧,不请也行。”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回到了公交站。
这个点早高峰,所有的车都迟迟顿顿的。
陈念等车,一会儿有人来到了她身边,静静地站着。
是方芝。
她不说话,不争取,不生气,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甚至不看她。
两人望着车流,一辆又一辆,学校里的铃声响起来,学生们急匆匆地往学校里跑,只有她俩,像两只呆傻的木鸡。
又有辆公交过来,陈念上了车。方芝跟在她屁股后面,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
她就这么跟着陈念,倒了一趟公交,然后下了车。
陈念去的是家私人影院,这个时候,鲜少有私人影院,也鲜少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去。
陈念在前台买单的时候,方芝缀得紧紧的,生怕跟不进去。
但还好,陈念并没有拒绝她的跟随。
两人进了房间,灯光一暗,投影仪上放着老电影,陈念端正地坐着,认真地看,就像是在人多的影院一样安静,就像是从来没看过这部影片一样。
方芝陪着她一块儿看,电影讲的是一个满怀梦想的女孩,如何一步步实现愿望,又如何一步步地沉迷于欲望的故事。
漂亮的女主角拥有了金钱,拥有了荣誉,很多男人围在她的脚边,任由她挑选。
她为了更高的位置,牺牲了很多的东西,然后某一天看到一件裙子,突然便想要抽身开来,远离这一切。
但事情并没有如愿,巨大的利益网裹挟着她,让她的离开变成了一场战争。
女主奋力斗争,在曙光将至时,被一辆突然冒出的汽车当街撞死,血流了一地,女主偏头的姿势刚好能看见那条裙子。
那是她最初的梦想,是所有一切的开端。
她为它生,为它死,闭眼的时候,轻轻地笑起来。
电影落幕,陈念泣不成声。
方芝握紧了她搭在椅背上的手,不断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陈念的手在抖,心也在抖,她转头看方芝,“你觉得都是假的吗?”
方芝抿了抿唇:“要我说实话吗?”
陈念呆呆地看着她。
方芝:“我不会变成她那个样子,我会控制自己的欲望。”
“我不会变成她那个样子,我有比梦想更重要的东西。”
“我不会变成她那个样子,她孤注一掷,是因为她只有那些了,而我永远拥有更多的选择。”
“只要你在我身边。”方芝道,“我就可以选参赛,或者不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