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车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话虽问的是方芝,但方芝转头看向了陈念,陈念嘴巴动了动,方芝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指。
太阳已经高悬在了天空上,林天意等了好一会儿,紧张得脑门都要冒汗。
陈念心情复杂,很想接句话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却觉得怎么接都不合适。
方芝很在意陈念有很多朋友,但陈念不知道方芝在不在意自己有很多朋友。
照陈念来说,林天意跟着她俩跑前跑后出生入死的,肯定算是实质意义上的朋友了。但小孩子就是笨得很,轴得很,非得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良久,林妈妈开到一处红灯下,转头问他们:“怎么聊着聊着就没声了?”
林天意看向妈妈,嘴巴一瘪,可怜兮兮的:“我在问方芝问题。”
林妈妈笑起来,道:“女孩子容易害羞,天意,不是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要说出来的。”
林天意呆呆的:“啊?”
林妈妈反手摸了下他脑袋:“跟自己喜欢的朋友出来玩,不要不开心。”
林天意忽地笑起来,颇有些豁然开朗的架势。
“我不问了!”他喊道,“今天是开心的一天!开心就够了!”
倒真是傻人有傻法,陈念笑起来,从包里摸了颗糖递过去,林天意就笑得更开心了。
林妈妈的电摩不快也不慢,穿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了水草丰盈的河边。
再往后十来年,顺着河道两边会矗立起紧密的高楼,商业繁华,夜灯比月亮更耀眼。
现在,这里还处在要开发不开发的状态,河滨公园只简单地修了几条小路,栽了些不甚高大的树。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真是撒欢跑的好天气。
一下车,林天意就嗷嗷叫着跑了出去。
他选了个背靠大树,面前有花的好地方,喊着陈念把她的野餐布拿过来。
陈念朝方芝招招手,小跑着过去先布置根据地。
等布铺好了,吃的喝的都摆上去了,一屁股坐上去,就不想起来了。
林妈妈停好车,到了他们跟前,问他们:“怎么不出去玩?”
林天意:“妈,等我吃完这个!你做的桃酥好好吃!!!方芝,你吃,陈念,你吃……”
陈念:“你没吃早饭吗?”
林天意:“吃了啊!我妈熬的瘦肉粥……”
陈念打断了他的话:“那少吃点,该运动了。”
林天意瞅了瞅自己捏着桃酥胖乎乎的手,再瞅了瞅陈念和方芝的。
陈念干瘦,是个小鸡爪。方芝漂亮,就连手都好看的捏块桃酥就像是在打广告一样。
林天意:“……”
林天意放下了桃酥,抹一抹嘴:“妈妈,我要去追蝴蝶。”
林妈妈挥手:“去吧去吧,小心点,别往水边跑。”
林天意嚎叫着奔向了野花从,陈念对林妈妈道:“阿姨,你坐下歇会吧。”
林妈妈坐在了一旁光滑的大石头上:“我在这儿就成。”
陈念把好些吃的和水果放到了她面前:“我们一起郊游。”
“念念乖。”林妈妈笑得眉眼弯弯,“一起一起。”
方芝一直在看陈念,用眼角的余光看。
陈念虽然吵闹,但其实是个很乖的小孩。她的乖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好好学习,听长辈的话。而是对周边的人都很好。
妈妈干活累了她会去帮忙,爸爸记性不好她便每天都记着帮他拿报纸,虽然嘴上嫌弃林天意,但走哪里都带着他,还教他很多东西。甚至对林天意的妈妈也好,会帮她看前后的车,会让她坐下来休息。
对方芝更不用说。陈念一度好到让方芝想把她藏起来,就像个心爱的玩具,只有自己可以拥有。
但方芝知道不可以,陈念属于很多人,方芝只能抓住一部分。尽管这一部分已经是超大超大的一块,方芝有时候还是会觉得不满足。
她想把这一块扩大,再扩大,但她很快发现了问题。
陈念不再是那个很乖很乖的小孩了,她骑在李狗剩身上,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挥下去,方芝没看那画面,光是听着那声音心都在颤。
陈念会说很凶狠的话,会冷冰冰地威胁人。陈念想要学打架,甚至想要买很可怕的棍子。
陈念跟在她身边,警惕得像一只龇牙的兔子……方芝不喜欢她这样。
她觉得陈念不应该是这样。
陈念问她借压岁钱买甩棍的那一晚,方芝想了很久,陈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陈念以前也有这么凶巴巴过,对那个摄影师,对自己的大伯母,而每次陈念这样,都是因为她方芝。
陈念要保护方芝,所以陈念变坏了。
而方芝,明明才是那个姐姐。
林天意努力朝她们挥手:“陈念,方芝,你们来啊!!!!”
陈念看向方芝:“芝芝,要不要去抓蝴蝶呀!”
“我不要。”方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你去吧。”
陈念:“那我也不要,我陪你。”
方芝:“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陈念真是愁容满面,她想不通一个小女娃儿,有什么心思需要一个人坐一会儿。
方芝转头看她:“真的。”
陈念:“好……吧。”
她站起身,几乎是边回头边跑到了林天意跟前。
林天意捂着手,给她看:“陈念陈念,蝴蝶蝴蝶。”
陈念:“噫,你捂手里了吗?”
林天意:“是啊是啊。”
陈念:“蝴蝶是毛毛虫变的你知道吗?那种软不拉吉身上带刺的毛毛虫。”
林天意马上张开了手,蹦着跑了:“啊啊啊啊……”
这崽子居然抓住了两只。
都是粉□□白的颜色,被放开后,像碎纸片一样飘走了。
林天意还在嚎叫,陈念追着他喊:“毛毛虫在身上,毛毛虫在腿上,毛毛虫在胳膊上,毛毛虫在脖子上……”
林天意:“啊啊啊啊啊啊……”
两人在草地上追逐打闹,跑累了陈念就地一屁股坐下,瞅着地上的小花,揪了几根想要给方芝扎个花束。
林天意突然冲着一个方向喊:“陈念,陈念,冰淇淋!冰淇淋!!!”
陈念看过去,果然有一辆冰淇淋车,彩色的帆布篷,停在有些远的地方。
陈念摸了摸口袋,囊中羞涩,于是道:“叫我有什么用,叫你妈妈。”
林天意还真就:“妈妈!妈妈!!!冰淇淋!冰淇淋!!!”
林慧灵坐了好一会儿,正想起身走动走动。
听到儿子在喊,便冲他招了招手:“你想吃什么呀!念念吃什么呀!”
林天意:“小奶糕小奶糕!!!”
陈念:“我也是小奶糕谢谢阿姨!!!”
“好的——”林慧灵低头问方芝,“芝芝呢?”
方芝摇了摇头:“我这会不想吃,谢谢阿姨。”
林慧灵笑了笑,摸了摸她脑袋:“那你等会儿,帮阿姨看着念念和天意啊,别让他们往河边跑。”
方芝点头:“好的阿姨,放心吧。”
陈念和林天意压根就没往河边去,这片草地他俩还没玩够呢,陈念在揪地上的小花小草,林天意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冲到了另一边去。
方芝起了身,既然答应了林阿姨要看好林天意,那她起码不能让林天意出了她的视线。
方芝朝林天意走去,林天意跑得挺快。
方芝加快了步伐,陈念冲她招手,问她:“芝芝你干嘛去呀!过来呀!”
方芝冲她喊:“等会儿——”
没等她追上林天意,林天意突然调转了身,开始往回跑。
跑的架势一点都不一样了,刚才是兴奋,现在是恐慌。
“啊啊啊啊啊——”林天意开始喊叫,“狗,狗——”
方芝愣了一下,再看过去的时候,便真发现了一条狗。
距离林天意有一段距离,一条不大不小跑起来跟只拖把一样的狗。
方芝抓紧了身上的背包,往林天意冲去。
林天意看到了她,用力朝她挥手:“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有狗哇——”
就是看到了才过去。
就像陈念一样,但凡方芝跟前出现一点问题,她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冲过来。
方芝腿长,跑得快。
林天意虽然腿短,但至关重要的时候,也抡得很快。
两人很快会合,只是不幸的是,狗也冲过来了,一团拖把就往林天意身上扑。
方芝的手就搭在书包边上,那是她精心研究过的位置。
甩棍就在里面,今天第一次用,没想到不是用来打李狗剩,是用来打狗。
这个动作方芝自己在房间里练了许多次,抽棍,甩手,击打,一气呵成。
林天意本来就在喊,看到方芝出手,喊声高了个八度:“啊啊啊啊——啊!”
甩棍精准地落到了狗背上,狗“嗷呜”一声,爪子扒拉下来林天意一块衣角,身子在地上一滚,转头就又冲方芝扑来。
林天意已经彻底慌了,方芝抬手把他拨到身后,还待再出棍,胳膊就被人攥住了。
陈念瞪着眼睛,表情比林天意的还惊恐,她挡到了方芝跟前,压下了她拿着甩棍的手,挨了那狗重重一击。
从来没被狗咬过的人,实在没想到,是这种感觉。
看着不大的狗,竟然有这种仿佛要把人压倒的力量。屁股上传来尖锐的痛感时,陈念生发出些人类对于猛兽的原始恐惧。
鸡皮疙瘩和寒毛一块都炸开了。
但面前是方芝,陈念憋住了那一声痛呼,转头冲着那狗一脚踹过去。
狗被踢开,落到地上。
陈念弯下了腰,冲它龇牙咧嘴地吼:“嗷!!!!”
狗吓得转身就跑,有人骂骂咧咧地过来,一把抄起了那狗:“谁欺负我家拖把!!!”
这名字起得倒是挺合适。
陈念还在龇牙咧嘴,疼的。
林天意已经吼了起来:“你家狗咬人了!你家狗咬人了!!!”
抱着拖把的中年妇女烫了一脑袋的玉米卷,喊起来的时候满头的头发都跟着一起抖动:“咬谁了咬谁了!哪里来的野小孩欺负我家狗!!!”
野小孩陈念猛地把自己摔在了地上,然后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啊啊啊啊啊狗咬人了狗咬人了,咬破了咬破了,狗有病狗有病……”
玉米卷:“???!!!!”
方芝急得跪了下来,想去看陈念的伤,陈念努力给她挤了挤眼睛:“妈妈妈妈!!!爸爸爸爸!!!!”
方芝转头冲林天意喊:“叫你妈妈去!”
林天意愣了一下,转头哭着跑了。
卖冰淇淋的地方有点远,但远远的还是可以望见。
林慧灵看林天意哭着跑来很不对劲,冰淇淋也不要了,赶紧往回跑。
陈念躺倒了就没打算起来,一个是真疼需要换换,最重要的是对面这人,她怕自己不躺,她就躺了。
到时候说他们把她家狗打坏了,要给狗做检查赔钱,那不亏得慌。
玉米卷看她这样,明显慌了:“你胡说,我家拖把不咬人!”
陈念:“你遛狗不牵绳!你放狗咬我!啊啊啊我的屁股要掉了!我要去医院,妈妈,我要去医院,我要打狂犬疫苗……”
玉米卷一听医院和狂犬疫苗,抱住了自家狗,开始往后退:“谁说我家拖把咬你了,你瞎说……”
方芝猛地喊了一句:“我看见了!”
她眼神狠厉,盯着玉米卷怀里的拖把:“你别想走!你赔!”
眼看方芝要起身,陈念一把攥住了她。
方芝没敢用劲挣,低头看她,陈念给她无声的口型:算了。
算了,她不想把这事闹大。
狗不知道为什么过来冲的林天意,但陈念看到了方芝用甩棍打狗。
那一下真用了力气,万一后面狗出了状况,要把这事掰扯清楚,方芝手里的甩棍根本藏不住。
再往后,小学生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拿这种东西想要干什么,哪个学校哪个班的,那就真麻烦了。
陈念不想方芝再惹上一点麻烦,更不想破坏了方芝在学校同学和老师心中乖乖女的形象。
趁着现在对方还没注意到方芝手里的东西,让她这么跑了。待会林阿姨过来,带她去打针狂犬疫苗,也就没事了。
方芝一脸疑惑,陈念死按着她,没让她再动。
玉米卷果然一转身,抱着自己的狗就跑了,等林阿姨到了跟前,已经跑没影了。
“怎么回事啊!!!”林慧灵吓死了,她想抱起陈念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人一下子都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姨,没事,没事。”陈念把方芝的手往后推了推,安慰她,“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在屁股上。你把车开过来,送我去医院。”
林慧灵弯腰又站起,弯腰又站起,重复了两遍,这才猛拍了自己脑袋一下,转身跑去开车了。
林天意站在陈念身边,张着手,“哇哇”地哭。
那眼泪掉得叫一个凶猛,泪水糊得都看不见小眼睛了,吵得不得了。
陈念动了动,斜着身子用完好的那瓣屁股坐起来,趁着林天意什么都看不见,拽过方芝的包,把甩棍缩回去塞进了包里。
拉链拉好,递给了方芝。
方芝愣愣地看着那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
她隐隐感觉到明明可以很凶猛的陈念这次同她说算了,可能就是因为这甩棍。
但她没想明白,没想清楚,她的脑袋雾蒙蒙一片,只觉得难受得很。
“行了,我说说这件事。”陈念把包塞到她怀里,清了清嗓子。
方芝机械地抱着包,林天意大概是太过震惊被狗咬了刚才还在地上打滚的陈念突然就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所以张大了嘴巴,眼泪暂时也止住了。
“待会不管谁问,都这么说。”陈念道:“天意玩得好好的,冲出来一只狗,天意怕狗,就开始跑,狗就开始追。我和方芝到了天意跟前,狗咬了我,我把狗吓跑了。”
林天意用力地想了想:“就是这样啊……”
陈念:“对,就是这样。”
方芝的眉头皱得死紧,林天意瞄见她的表情,突然记起来了:“不是不是,方芝先过来帮我的,她把狗……”
“闭嘴。”陈念道,“没有这一段。”
林天意:“啊?”
陈念:“是我吓跑了狗,跟方芝没关系。”
林天意:“啊啊?”
陈念:“我都被咬了,今天就是我的功劳!不许跟别人说方芝,就是我的功劳!”
林天意的小脑袋瓜转过来了,偷偷看一眼方芝:“啊……这样……不太好吧……”
陈念:“我都受伤了!我为了救你都受伤了,还有什么不好的!你要是跟任何人说了方芝,我就再也不要你这个朋友了!”
陈念把任性凶恶演到了极致:“我不仅不要你,我还要天天欺负你,像欺负李狗剩那样……”
林天意把嘴巴闭紧了。
过了会儿,他用力摆手:“我不说我不说,我肯定不说。”
“好了。”陈念身子一歪,“你继续哭吧。”
林天意吸了吸鼻子,没那个氛围,突然就哭不出来了,他同方芝没话找话:“你拿的那个东西什么啊,好厉害啊……”
陈念猛地又诈尸起半边身子,瞪他。
林天意捂住了嘴:“啊啊啊没有这段没有这段……”
林阿姨把车开了过来,抱起陈念放到了车上。
方芝把自己半个身子都垫在陈念的身子底下,为了能让她靠得舒服些。
林天意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干瞪眼看着陈念,生怕自己一眼没看,陈念就能去了。
三摩很快停在了医院前,林阿姨一把抱起陈念往里冲,陈念本来自己能走的,但这会也没必要了,于是装着柔弱,把脑袋搭在林阿姨肩膀上,往后望着方芝。
方芝和林天意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一个冷冰冰的着急,一个热乎乎的着急,看得陈念觉得心里还挺温暖的。
现在天气还没到热的时候,陈念的裤子穿得不算太薄,所以伤口也不算深。
处理方法很简单,冲洗,消毒,上药,包扎,然后撸起袖子打狂犬疫苗。
说疼吧,不算太疼,但说不疼吧,一动又让人忍不住龇牙咧嘴的。
林阿姨陪着她处理完了伤口打了疫苗,出门去找地方给陈念家里打电话。陈念刚打完疫苗需要观察半个小时,于是出了诊室,和方芝林天意一块坐在过道的长凳上。
陈念受伤的屁股不好放下去,方芝揽了揽陈念的肩,示意她靠过去。
陈念偏头,看到方芝那瘦瘦薄薄的肩膀,瘦瘦薄薄的胸膛,忍不住笑了笑。
方芝抿紧了唇看着她,陈念收了笑容,摆出了可怜兮兮苦哈哈的样子:“姐姐,想靠靠~”
方芝:“靠。”
陈念往后一撤,身子一倒,干脆枕在了方芝的腿上。
她侧着身子,所以方芝再要抱着她,便显得有些吃力。
但尽管吃力,方芝还是用力抻着胳膊,把她揽得好好的,怕她掉到前面去摔着脑袋,也怕她掉到后面去摔着受伤的屁股。
陈念躺了一会,道:“林天意,你去看看我妈妈来了没?”
林天意赶紧站起了身,这个时候是个特别能靠得住的小男子汉。
其实怎么可能现在来,陈念就是想和方芝单独待一会儿。
受伤的是她,但明显,心里更难受的那个人是方芝。
她眼角眉梢都皱巴着,憋着那股劲,还要照顾陈念,还要不让自己破防。
哪里是个小姑娘该有的表情。
陈念的手掌落在她的膝盖上,一下下轻轻拍打着:“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不要害怕……”
方芝没说话也没动,半晌,等陈念准备换个姿势再安慰的时候,她突然弯下了身,嘴唇靠近了陈念的耳边,同她说悄悄话。
气息软软的,人也软软的,但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都怪怪的。
“我把甩棍扔了,”方芝道,“放心吧,他们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