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准备充足，又有专车，快到福利院的时候，陈念叫停了她的专车司机：“妈妈，等一下。”
刘春花拉了闸，陈念跳下车，往旁边的小卖部跑，刘春花在她身后喊：“你脚真不疼啊！！！”
还是有点疼的。
不过这点疼对于心理年龄极高的陈念不算什么。
对于要去看方知著的陈念更不算什么。
她一秒都不想耽搁，快速冲进店里挑了些方知著会喜欢吃的零食，全都塞进了书包里。
这是她今天上课想了一天的东西，她认真地回忆了下这个年代有些什么吃的，而这些吃的里，哪些会符合方知著的口味。
没在学校小卖部里买是因为人太多了，人多眼杂，还都是小朋友，哪个看见了要分陈念一口，陈念都觉得心疼。
她只有一百九十八块零五毛，要全花给方知著。
陈念背着沉甸甸起来的书包，冲回了妈妈跟前。
刘春花准备抱她，她自己已经跳上了车。
“你明天还来吗？”刘春花问她。
“来。”陈念一点儿都没犹豫。
“我看你这架势……”刘春花顿了顿，“要不明天你还是自己跑着来吧。”
陈念：“……”
刘春花：“多冷的天啊，我骑得腿疼。”
“妈妈我有钱。”陈念拽了拽自己胸口的小学生专属公交月卡，“我还有公交卡。”
刘春花：“啧，看来我今天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自作多情……”
车子到了福利院门前，苏院长正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院里做活动，看见门前晃过的身影，赶紧过来给开了门。
“来了啊。”跟招呼自己家亲戚似的。
陈念：“苏院长下午好，我说了要来的。”
苏院长摸了摸她脑袋：“你真厉害。”
刘春花把车子停到一边，干脆利落地道：“院长你们是不是快开饭了？刚好，我又能蹭一顿。”
“哎你看你说的，来了都是客人，我们院很欢迎客人。”苏丽也不折腾了，一挥手冲孩子们道，“解散吧，准备吃饭。”
孩子们有一半走了，一半还在原地磨蹭，时不时地瞅一眼刘春花。
陈念见这群人里没有方知著，便已经熟门熟路地奔进了宿舍楼。
苏丽同刘春花聊天，叹口气道：“孩子们都希望有人领自己走，所以来个大人就都看着。”
“嗯。”刘春花应一声，没接这个茬。
苏丽：“陈念是真喜欢方芝啊，小孩子的友情来的真是莫名其妙。”
刘春花摘下手套拍了拍：“人家也不大愿意和她做朋友。”
确实不大愿意。
陈念背着一书包的零食上了楼，方知著的房门半掩着，陈念瞄见里面有人，挺直身板敲门，方知著连应都没应。
陈念犹犹豫豫，最后隔着门板出声道：“方芝，我是陈念。”
里面还是没动静。
陈念压低声音：“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方知著一点都没有因此被蛊惑。
陈念干脆自言自语起来：“你知道我今天怎么过来的吗？我一放学就往出跑，结果一跑出门就看见了我妈。我妈那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我心想，完了，八千里路挡不住我，但持刀的门神可以啊！”
“登时我就明白了，今天这关，不能硬闯，只能智取。还没等我妈开口，我立地就表演一个娇弱无依泫然欲泣，我妈一看，好家伙……”
门开了。
方知著站在门缝里，从头到脚地看陈念。
陈念闭住了嘴，紧张地摆了摆脖子。
这次方知著的眼神里不仅有探究，还有疑惑和奇怪。
陈念反思了一下自己哪里奇怪，发现自己哪里都奇怪。
在众多奇怪中，刚才那一段话显得尤为地奇怪。
这哪是一个二年级小孩能说出来的话，这得是神童啊，相声界神童。
陈念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我……喜欢看相声……”
方知著：“……”
陈念：“我背东西挺快……”
方知著：“……”
陈念咧大了嘴，一个憨厚的笑容：“你喜欢看相声吗？”
方知著抬手推了她一把，陈念身子晃了晃。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肩膀，欣喜若狂。
方知著碰她了！
在这个新世界里，方知著同她的第一次碰触，真实的像是一颗石头落进了水里，哗啦啦的声响。
陈念忍不住笑起来，方知著眉头皱着，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
陈念也知道自己被人推了还乐呵呵的很像个傻子，但她搓了搓脸也没能把自己的快乐表情给搓回去，只能低了头，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出来吗？”
福利院里响起铃声，昨天陈念听到过，是晚饭铃声。
方知著回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然拿了自己的碗筷，顶着刚才看陈念时那个臭臭的表情往外走。
陈念赶紧跟在了她身后。
一切仿佛复制粘贴，妈妈和院长在另一边的桌上吃饭，陈念陪着方知著在漏风的窗口前吃饭。
不一样的是，吃完饭，陈念掏出了一包大白兔奶糖递给方知著。
一样的是，方知著依然没理她，目光只在那糖上扫过，便端着自己的饭碗离开了。
陈念攥着那包糖，来到了刘春花跟前：“妈妈，回家了。”
刘春花：“天不还没黑呢吗？”
陈念：“不要给她太大压力。”
刘春花：“……”
陈念把糖递给苏院长：“院长你可以把糖给方芝吗？”
苏院长接了过来，笑着道：“当然可以。”
这次走的是真的顺利，陈念爬上车座之前，只偏头冲方知著的宿舍看了两眼。
苏院长吃完饭，拿着糖去了图书室。
方芝喜欢看书，没课的时候，她能待在图书室里一整天。
院里图书室的书基本都是捐赠过来的，什么都有，皱皱巴巴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但方芝没开灯，她坐在窗户前，一个干巴巴孤零零的身影。
苏丽进了房间打开灯，扫了眼图书室里再没其他人，便径直到了方芝跟前。
“这是陈念给你的糖。”苏丽把糖放到了方芝面前，“别人送给你的东西，即使不喜欢，也要礼貌地收下。”
方芝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继续看书。
苏丽瞥了眼，发现是本外国小说。
“看得懂吗？”苏丽问她。
“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即使不想理，也要礼貌地回应。”
“老师之前没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刚来，心情不好老师理解，所以也没有着急安排让你去上学。”
“但你总要上学的，也总要和别人接触的。如果你表现得好一些，你还会有新的家庭，昨天来的叔叔阿姨你都看到了吧，他们人很好，那个一直追着你跑的小妹妹也懂事，你去了不会吃亏的。”
苏丽长叹一口气，说到这里感慨万千：“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啊，有了新的爸爸妈妈……”
方芝一抬手，把面前的糖扔了出去。
糖袋子砸在墙壁上，破了口子，白白胖胖的大白兔四下炸开，七零八落。
巨大的声响阻止了苏丽接下去要说的话，也打断了她脑海中的美丽画面，她猛地站起身，指着方芝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个样子！乱糟蹋东西，糟蹋别人的好心，你这样是不会有人再爱你的！”
“爱”对小孩子来说，是多么严重的词啊。
不用你做什么，光是说一句，爸爸爱你，妈妈爱你，孩子都能开心地笑起来。
不爱，没有人爱，简直是最残酷的惩罚和诅咒。
方芝砸完了东西还是不说话，身子梗得笔直。苏丽被气得火冒三丈，蹲下身把糖一颗颗捡回去，嘴里止不住地唠叨。
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些话，小孩子不听就是不听，劝也没用。
苏丽捡完了糖，攥在手里，大步出了图书室。
回去的路上碰上一堆玩闹的小孩，凶巴巴地把人叫过来，然后把糖塞了过去。
孩子们愣了愣，然后欢呼着拿着糖跑了。
夜很深了，方芝还在图书室里看书。
那本书被她翻了一小半，有几张页面皱巴巴的，是水珠砸上去又干了的痕迹。
熄灯时间到了以后，咔嚓一声，整个世界都暗下来。
方芝收了书，等视线适应了黑暗，慢吞吞地把书塞进书架，然后转身往出走。
她看到了一颗糖。
白色的糖纸反射了点窗外的月光，躺在图书室的地上，十分显眼。
像是夜之精灵送来的礼物。
方芝走过去，一脚把那颗糖踹到了书架下面。
逼仄的黑暗缝隙里，再没人能看到这礼物。
第三天，陈念依然在妈妈的陪同下来福利院准时报到。
不同的是，今天她俩是坐公交来的，陈念用的自己的小学生公交卡，妈妈花的陈念的小金库。
陈念：“……”
一块钱都不给我。
两人依旧留下来吃晚饭，这次苏院长在忙没陪她们，妈妈去打饭的时候花的钱还是陈念的小金库。
陈念：“……”
是时候考虑下童工可以干什么活了。
陈念端着饭碗，上面盖着最便宜的菜。依然坐到了方知著对面。
方知著垂眸吃饭的时候睫毛会微微颤抖，像振翅欲飞的蝴蝶，陈念几次看到恍神，别人饭都快吃完了，她还有一大半。
方知著瞄了她的饭碗一眼，陈念立马道：“你想要加什么菜吗？我去给你买。”
方知著低下头继续扒饭。
旁边桌有人突然冲她喊：“我们吃饭不花钱！”
是个年龄很小的男孩，右胳膊有明显的残疾。
小傻子，陈念心里嘟囔一句。
男孩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朝她走过来，指了指她的碗：“你都不吃肉的吗？今天红烧肉可好吃了。”
陈念：“我不爱吃肉。”
男孩：“我奶奶也这么说，其实是她没钱买肉。”
陈念：“………………”
男孩：“我给你去打肉……”
陈念赶紧拦住了他：“我不吃我真不吃，我这里好多好吃的呢。”
男孩看向她的书包。
陈念静静地和他对视，半晌，男孩舔了舔嘴道：“有多好吃啊？”
陈念叹口气，把包抱进怀里，摸索半晌，掏出个星球杯递给了男孩。
“谢谢！”男孩拿着星球杯快乐地跑掉了。
方知著起身，开始收拾碗筷。
陈念也赶紧站起身，抱着书包跑到了方知著跟前，敞开了书包口给她看：“你喜欢吃哪个啊？”
方知著转身就走。
今天时间还早，陈念瞄一眼她妈妈的饭也还没吃完呢，于是遥远地给她比了个口型，然后就跟着方知著跑了。
方知著一直在往外走，陈念一直在问她：“你要吃星球杯吗？你要吃大大泡泡糖吗？你要吃真知棒吗？你要吃旺仔小馒头吗？你要吃喔喔奶糖吗？你要吃亲亲虾条吗……”
她这么一路问过去，方知著没吱声，其他的小朋友在她屁股后面吊了一串。
方知著来到水槽跟前洗碗，水槽有些高，她得踮着脚。水哗啦啦地流出来，方知著洗碗的动作很快，但手指立马还是被水激得通红。
陈念赶紧把书包往后一转，甩到了背上去。
“没有热水吗？这么凉怎么洗啊，你不要碰了，我来……”
方知著屈起胳膊肘，在她身上狠狠撞了一下。
到底是小孩子的身体，陈念被撞的往后踉跄几步，书包口子还大敞着，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掉了出来。
屁股后面吊着的小孩们一阵惊呼，七嘴八舌。
“你东西掉啦！”
“吃的都掉地上了！”
“要被踩坏了！”
“我帮你捡！”
陈念回头，看到那些小孩已经快速捡起了地上的零食，但谁也没自己偷偷拿走，全都给陈念递了过来。
尽管那些眼神一个个都赤|裸裸明晃晃地写着：我想吃。
陈念：“……”
她到底是个四十岁的内核了，遭不住这些本来就可怜的小孩再这么可怜。
“掉地上的我不要了。”陈念道，“你们拿走吧。”
还有人往她跟前塞，陈念摆手：“我真不要了，我还有……”
“她嫌脏。”方知著突然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小一点的孩子倒不会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只是方芝说话了这事，就足够大家惊奇。
陈念瘪了瘪嘴，回头看到方知著冷冰冰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方知著甩了甩手上的水，往外走，陈念把包拉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上了宿舍楼，方知著放下了碗筷，准备去图书室。陈念堵在她门口，朝她张开手心。
里面躺着颗巧克力。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国外进口的巧克力是特别贵的东西，对于福利院的小孩来说，这巧克力更是他们想都不要想的东西。
“这个最好吃。”陈念道，“给你。”
方知著抿紧了唇，她盯着陈念，半晌，恶狠狠地道：“别人给的脏，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