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连清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经过那人时,撞到了他的肩膀。
连清若无其事的往太师椅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徐徐喝下一杯茶后,才说道:“哟,稀客呀。”
少年也不恼,不紧不慢的坐下,讨好的笑说:“早先听闻三姐姐封了镇远大将军,原本就应该早早前来,不想有些事情耽搁了,就没抽的出身,还望三姐姐见谅。”他站起身,向连清鞠了一躬。
“你现在拜到了,连老板请回吧。”连清从头到尾就没正眼瞧过他,一直端着茶杯,漫不经心的品着。
这个人是连家的小少爷,连清的四弟弟,连敬。
京都府西街的那个连家,是当地富商,也是齐国富商之一。
西街的青林堂,东街的青韵阁,南街的凤霜楼,都是连家的产业。
连清的父亲连如霁在决定退休养老后,把青林堂交给了大儿子连云,青韵阁交给了连敬,凤霜楼给了连清的二姐姐连苑做了嫁妆。
而连清,得了个离京都百里之外的焦芷的庄子。
但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因为,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连家抱过来的,所以,对于这些家产什么的,她一向无甚在意。
可连家大院哪里是个清净的地方?她那阿臾逢迎的大娘,麻木不仁的二娘,“八面玲珑”的三娘,哪里是省油的灯?
说得好听点,都是为了生活。
连如霁的三夫人,也就是连清的三娘,连敬的亲娘,在连清十三岁那年,设计将她送出了连家,虽在族谱上未除名,但在连家人眼里,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外人”了。
这么多年,连清一直跟着水越泽在边关,极少与连家有联系。
就连她二姐姐连苑的婚礼都没能亲自过去,成了连清一生的遗憾。大哥连云一直为人谦和,娶了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连敬总是混迹于那群官宦子弟。
当然,这些都是连清偶尔回京都的时候,听小薇说的。
那连敬既然能在京都城里混到青韵阁老板,细细想来,也并非完完全全的酒囊饭袋。
他直接忽视了连清逐客令,径自说道:“三姐姐玲珑心思,得了陛下赏识,也是为连家添了光。弟弟以前年幼无知,还望三姐姐别怪罪。”
连清手中一顿,将茶杯放下,慢慢抬起眼帘。
少年消瘦的脸颊上噙着一点笑意,看着比以前圆润了些,敛去了儿时刻薄的神色。
但那一脸谄媚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不,比小时候还要讨厌!
连清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语气生冷,“你大半夜的过来找我,你那阿娘竟也放心?”
“我阿娘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这些,三姐不必担心弟弟有什么图谋不轨,弟弟这次来,只是想请三姐姐帮个忙。”
连清抬了抬下巴,道:“哟,看来,你对自己的定位很不准确啊。弟弟。”
言外之意就是,你求谁也不该来求我,因为,求我,也没用。
连敬那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又白一阵的,精彩绝伦:“……”还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他强颜欢笑道:“三姐姐,话先不要说的太满嘛,姐姐先听听,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帮弟弟,怎么样?”
连清水袖一挥:“不用了,你长得太丑,瞅着我眼睛疼,你身上的那味儿,熏的我鼻子不通气,你说的话听的我耳朵难受。好了,你可以走了。”连清转身走到太师椅前,“小薇,送客。”
小薇还没来得及上前,连敬大声说:“那三姐姐连二姐也不想见了吗?”
连清倏地转过头,看着连敬,眼里的阴骘愈演愈烈,“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我二姐?”
连敬从没见过这样的连清,他记得小时候,连清虽然是他们几个里面最捣蛋的,但也是耳根子最软的,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被送出连家。
不像现在,她的一个眼神,就寒光四射,阴凉至极。
他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此刻很紧张,狠了狠心,咬到了自己舌尖上的软肉,口腔里溢出的腥甜,慢慢的迫使他冷静下来。
连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刻不停的观察着连清的神色,生怕她突然过来,一剑把自己刺死。
他慢慢说道:“二姐姐的夫家是光禄寺的少卿吕博辛,他晋升后一下子纳了三房小妾,听说二姐姐过得不太舒心。”
连清没有说话,专心的把玩着右手小指上的指环,心道:这人好生奇怪,找我帮他,却又总说二姐,打的什么算盘?
连清轻轻挑眉道:“哦,所以呢?”
“三姐姐若是能同弟弟一起去说说那吕博辛……”
连清立马打断他的话:“是爹不在了还是大哥不在了?什么时候这事轮到我这个外人了?”她抬起手,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懒洋洋的说。
这“外人”二字着实扎耳。
连敬心里狂跳了一下,又飞快的稳住神色道:“二姐姐今时不同往日了,谁还敢给二姐姐脸色看?爹和娘都格外盼着二姐姐回去瞧瞧呢。”
连清看了他一眼,瘪了瘪嘴:“……”这小子,这么些年,不会都是靠拍马屁稳住青韵阁的吧?
见连清没有说什么,连敬接着道:“且不说那吕博辛平日里对二姐姐忽冷忽热的,更何况他暗地里和文平侯勾结,想要行不轨之事,他……”
连清迅速的捕捉到了关键字“文平侯”。
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够了!我这里是将军府,不是京兆尹。你是闲的蛋疼专门跑到我这里嚼这种舌根?还是你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然后来挑唆我和他们的关系?还是你眼瞎心瞎真把我当成傻子?”
连清靠近他,眯着眼,吐出来的字就像钉子一样,一颗一颗扎进他的耳朵:“再耍花样,你从此以后就别再站着了。”
连敬小脸一白,他感到自己两腿虚浮,全身发软,刚刚好不容易立起的心理建设,顷刻间碎成了渣渣:“我我我我我就是想你帮我打理一下朝中关系然后能多卖点货然后多赚点钱……”
连清眼睁睁看着他那两个豆子大的眼睛愣是挤出了两滴豆子大的眼泪,然后白了他一眼。
“我有时间自会去看望二姐,和连家。”
连敬似乎真是被吓得不轻,连连答道:“是是是。”
连清还要开口说些什么,连敬赶紧给她鞠了一躬:“我马上滚。”然后没影儿了。
黑夜中,一道人影闪过。
连清嗤笑了一声:“溜得挺快。”
小薇站在一旁,怯生生的说:“小姐,你刚刚真的……”
连清一个眼神飞去,意思是说,你要是敢说我的不好,你就完了。
小薇默默竖起了大拇指,憨憨的朝她笑说:“真的太帅了!”
连清很是受用,死命压住要翘上天的嘴角,还故作深沉的说:“咳,低调点。”
“话说,我二姐嫁的那个什么少卿,真的那么坏吗?”连清问。
小薇点点头,道:“是有听说他晋升后府上多了几个小妾,但那是有人想要巴结他,硬塞的。”
连清冷哼一声,心道: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果然在玩我的名堂。
“那文平侯又是怎么回事?”连清问小薇。
小薇:“文平侯一直安守本分,在他的小院里颐养天年,没听说有什么不妥啊。”
连清沉默了。
如今朝中还未立太子,大臣们多次谏言要早立国储,可齐司季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
这很不对劲。连清想。
齐司季只有两个儿子,成肃王和成景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成景王更受宠爱,秉性纯良,毫无心机。
可成肃王就不同了,他原是齐国大皇子,近日里才被封了成肃王,一向很会笼络人心。
朝中大臣谈论起“成肃王”,都会说一句,谦和有礼,落落大方。而且,有近乎三分之一的朝臣都与成肃王交好。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成肃王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
可为什么齐司季迟迟不封他为太子?难道,这老狐狸另有打算?
连清皱着眉,正想的出神,门口一个士兵来报:“将军,陛下身边的全公公来了。”
嘶——
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背后说人果然还是不好的。
连清摸了摸鼻子道:“哦,请进来吧。”
全公公一手拎着一卷金光灿灿的圣旨,一手提着自己的长衫,蹬着两只小短腿颠颠走进来,一脸的喜庆:“将军安好。”
连清理了理衣服,微笑着说:“全公公好,这边请。”转而向小薇说:“小薇,上茶。”
小薇呈上茶水,悄悄退去。
“全公公请喝茶。”连清说,“老狐……啊不是,那个,皇上有何吩咐呀?”
全公公还是老样子,拈着嗓子,不疾不徐的对连清说:“皇上派老奴来通知将军,过几日,陈国的使臣要来我国参观,届时还望将军全权负责京都的安保事宜,不得有误。”
连清:“啊……”
全公公看连清张着嘴,闭也不是,说也不是,问道:“怎么?将军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连清摇头道:“没有没有,臣领旨,一定完成任务。”
全公公放下心来,欣慰的说:“那就好,那咱家就不叨扰了,告辞。”
连清起身送了全公公一程。
小薇站在连清身旁,给她披上一件披风,说:“小姐别担心了,不就是接待使臣吗?”
连清看着圣旨,圣旨里面除了交代一些事项之外,还特意写道:“严格注意使臣的动向,尤其是与我国官员的私下接触。”
连清自言自语道:“看来那件事,还没完。”
小薇把连清推进卧房,“什么事也明儿再说吧。天冷了,我特意在你房中放了火炉子,今天就早些睡吧。”
连清:“知道了知道了。你也注意别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