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狠狠向下一沉,将残余世间的光和热统统卷走。
房间中猛地暗下来,岑殊沉静的脸庞隐没在一片晦暗里。
黑暗亦能滋生出很多东西,薛羽像是怕黑一般使劲向岑殊怀里靠了靠,用一种梦呓般声音自言自语:“师父不说话的话,就是默许了?”
说罢,他踢掉鞋子,无声无息跃上了床,一手依旧攥着岑殊的一缕长发,另一只手搭在他前襟,像平时雪豹那样蜷缩进岑殊怀里。
离得这样近时,薛羽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戾气夹杂在岑殊的护体灵气里,被那人死死扣在自己身侧。
与那天在逍遥谷不同,此时的岑殊并没有失去意识,戾气便被他拘着,没有一丝一毫想往薛羽身体中钻的趋势。
这样不行,薛羽想着,口通五脏,看来还是得用亲的。
他抬起头,向岑殊的嘴唇凑去。
岑殊怀抱冰冷,嘴唇亦非常凉,薛羽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亲了亲冷月下的一汪柔软湖水,那触感便瞬间不见了。
岑殊微微向后一仰,躲过薛羽凑近的嘴唇。
“你……”他漆黑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薛羽,于这样暧昧的昏暗中像两块上好墨玉镶嵌在眼眶里。
似乎察觉到什么,岑殊的眉峰倏地皱在一起,沉声说道:“摒弃杂念,凝神守心。”
薛羽一愣。
怎么他这个只能充当充电宝、吸尘器的小废物,工作的时候也有这么高的要求吗?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霎时间,原本如潮水般将薛羽向后拍打的护体灵力,此时却也在岑殊的掌控中将他笼罩进去。
一种十分温厚的力量将薛羽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回了雪豹的形态,卧在岑殊怀中,被那人轻轻抚摸着脊背。
他颓靡的精神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在富有韵律的安抚中有些昏昏欲睡。
一片静谧的黑暗中,一双手掌突兀扣上薛羽的肩膀,与此同时,温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
“这回,不要让我进得太深。”
紧接着,青丝围合而来一片凛冽冷香,模模糊糊间,薛羽只觉得熟悉的冰凉触感贴上额头,他的意识被迫下沉。
半透明的元婴小人如同上次教导薛羽怎样修炼一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薛羽的识海里。
小人刚一进入便觉不对劲。
这里一片漆黑,唯有元婴小人发着莹莹光芒,模糊照亮一隅。
就在这一隅中,岑殊能窥到薛羽的意识并不像他上次进入时那样,以“海水”与“空气”的意向进行表里意识完全分离,而是以一种如雾如絮的状态含混不清地存在着。
这代表此时薛羽的意识已经非常混乱。
若是上次的岑殊,他大可以强行接管薛羽的意识,但此时的元婴小人只是静静立着,一副犹豫又忌惮的样子。
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与上次通体盈润、如玉石雕刻而成的元婴小人不同,淡淡黑气从半透明小人体内显露出来,在其胸口位置缩成一团,好像一件透亮的玉雕小人中间突然污了一块,十分碍眼。
但元婴小人仿佛毫不在意一般,只是将那团黑气拘在身体里。
只要是活人,意识海中便一定存在清醒的意识。
那部分意识作为主宰,会像太阳一样给予整片意识海以光亮。
元婴小人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在黑暗中发现哪怕一点光的痕迹。
他苦恼了一会儿,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低头向自己胸口望去。
只见一团铜板大小的光团掩在元婴小人合紧衣襟里,与他发出的光亮交叠在一起,正是黑气盘踞的位置。
这团光如此大小,与“清醒”两个字已经基本不沾边了,只能算作本能,连正常交谈都无法做到。
元婴小人把这团光拿出来,后者却闪了一下,从他的手里脱出来又钻回衣领里。
小小的光团明明暗暗,那频率像一只正在发抖的小动物。
小人有些迟疑地拢了他一下,只见掌中的光团一僵,四周响起一声幽幽叹息:“……我好菜啊。”
岑殊:“?”
元婴小人做出一个有点疑惑的表情:“是饿了?”
他想了想,今日事发突然,几人确实都没顾得上吃饭,薛羽以前一天都要吃满三顿饭的,今天一顿都没吃,到晚上确实应该饿坏了。
辟谷数百年的岑殊迟疑:“兽修会饿到……一副快要走火入魔的模样?”
意识海中的声音一顿,突然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声音细声细气的,听起来不太像人,而像一只没断奶的小豹子。
元婴小人还未再做什么,只见他自身的光团笼罩的一片絮状雾海中,一张表情惊恐的人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光亮里。
掌中的光团好似被吓到一般猛然一炸,四野陡然大亮!
一瞬之间,意识海中的景象无所遁形。
只见一片白茫茫的絮状物中,漂浮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尸体。
它们长着同一张脸,穿着同样的衣服,身首完全分离,断裂的脖颈附近,雾气被染成血泊的形状。
岑殊认出,这是今日他们唯一没来得及救下的人质,在众人面前被一刀削下了首级。
断颈上的血喷出来时,他便已看出小徒弟的不对劲,似乎是被吓着了。
他因此才放威压出去,将剩下的凡人都保了下来。
光只持续了一瞬便熄灭了,雾气与尸体都落入黑暗,光团又恢复铜板大小缩在元婴小人衣襟里,本来朦胧的表面炸起一根根细刺,继续哭哭啼啼。
元婴小人没说话,只是将这只毛茸茸的小光团捧在手中抚了抚。
他半透明身体中的黑气便也蠢蠢欲动聚在他的双手之上,像是给元婴小人戴了一副黑色手套。
意识似乎被抚舒服了,在小人手中蹭来蹭去,薛羽的声音又在四周响起:“……我想回家。”
岑殊失笑:“是你吵着非要下山,怎么这才两日便又想回去?”
声音响亮地哽咽了一下,又开始细细哭了起来。
四周的黑暗似乎像凝实的墙,元婴小人立在一团微弱的荧光中,一下一下抚着掌中的光团。
他手部的黑气如沸腾的墨水,看起来因为无法破体而出而十分焦躁,元婴小人却依旧面目沉静。
低低的哭声渐渐变成模糊呓语,那团代表主人意识的光团也变大了几分。
元婴小人渐渐握不住他,只好一手把他托在小臂上,另一只手继续轻抚着。
周围沙沙的呓语声猛地一停。
死一般的寂静中,本来浑圆的光团突然探出一条发着荧光的长尾巴,在元婴小人的右手腕上缠了三圈。
只听薛羽的声音又模模糊糊响了起来:“想要主人……摸一下。”
元婴小人动作一顿:“……你以前,也是有个主人的吗?”
“想要主人……”
话音未落,刹那间,本来只聚集于手部的黑气突兀扩散开来,漆黑识海中那点微末光亮陡然消失,四周的声音也一同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有一点荧光如濒死的萤火虫般虚弱地闪了一下,只一下,但见一团团凝实的死黑已将本来盈润如玉的元婴小人完全占满。
那条由意识光团里伸出的长尾巴被猛然一扯,岑殊的元婴已脱离识海。
“轰——”
薛羽只觉得耳膜一痛,紧接着自己被掀飞了出去。
身体四处的疼痛和意识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到他的躯体。
他愣愣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他们休息的瓦房不翼而飞,只余一片爆炸后留下的漆黑凹陷。
而岑殊正坐在爆炸的最中心,戾气如有实质般绕在他四周。
这庆幸与逍遥谷岑殊走火入魔时一模一样!
好在瓦屋前是空旷后院,爆炸范围也仅有不足十丈宽,并没有波及左右邻舍。
薛羽大脑空白,下意识喊道:“师父!”
“咋啦咋啦天咋突然就亮了?”崇山峻岭的声音在院门口响了起来。
“呖——”他突然尖锐地叫了一声,“太阳怎么从南边升起来了?”
经他一说,薛羽才觉得这天光似有不对。
他扭头朝南方看去,果然看见一轮银盘从地平线处缓缓升起。
“不对,这不是太阳!”庄尤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
如一击闷锤敲在薛羽天灵盖上,令他脑仁猛地一麻。
“但见金乌南升,耀天地,如昼临,星月隐。”
没错,这根本不是太阳,是宝物出世时的一种异像。
而这种级别的异像,在原著中只出现过一次,那便是鸿武宫传承现世,引得各方势力争相抢夺。
“不可能啊……”
薛羽望着那几乎能将人灼瞎的炽光呆呆呢喃。
原著中鸿武宫的传承是直直落进刚穿越的李修然身体里,可这时候又哪里来的李修然呢?!
薛羽完全懵了。
普罗米修斯提前二百年出现原来并不是偶然,连本该六百年之后才出世的鸿武宫传承也提前了!
难道李修然也已经穿越过来了?
在他还是个练气期小废物的时候,李修然就穿过来了?!
“卧槽什么鬼东西?!”刚走进后院的岁崇山峻岭大叫一声。
薛羽下意识朝那边看去,只见重明鸟瘫坐在地上,两只肉翅膀死死捂住眼睛:“瞎了!鸟眼睛要瞎了!”
庄尤将他抱起来,焦急问:“怎么回事?!”
崇山峻岭紧闭的眼睛中流出两行血泪,他把脖子整根埋进庄尤怀里,翅膀尖不偏不倚指向岑殊的方向:“血……腐肉……全是脏东西!”
庄尤抱着不住发抖的崇山峻岭匆匆走过来:“仙长这是怎么了?”
一轮曜日缓缓升上头顶,此时城中亦有百姓被光亮弄醒,惊疑之声不停从四处传来。
薛羽也仿佛同这座苏醒的城池一起活了过来。
岑殊的戾气来源于八百年前的清世行动。
而戾气的盛亡便与清世行动的后遗症息息相关。
在逍遥谷中,岑殊突然的走火入魔不仅是因为没有闭关压制,而是原著中本该出现在二百年后的普罗米修斯提前出现了。
之前岑殊的虚弱也并不是因为对付了几个筑基期修士,而是影响了某些既定的剧情。
而此时戾气的突然暴起,便预示着这次金乌南升所代表的意义同样非比寻常。
可现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薛羽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向满身黑气的岑殊扑了过去。
“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学习的成语是:自豹自弃
比喻小动物因为心情低落而向人类撒娇求抱抱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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