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引起薛羽注意的并不是那只秃毛鸡说了什么,而是他的声音。
那声音听不出是男还是女,亦辨别不出年龄,却宛转悠扬,十分好听悦耳。
薛羽几乎失神了几秒,似乎完全理解了《琵琶行》里写的那句“如听仙乐耳暂明”。
刘瘦田本就离得近,此时那只白花花的没毛肉鸡简直是扑在他面门上。
他指着鸡颤抖着说道:“鸡——鸡、鸡说话了!”
说时迟那时快,被拎着脖子的鸡举起一只肉翅膀,照着刘瘦田的脸就是一通乱扇,边扇边用犹如天籁的嗓子骂脏话:“首先老子不是他妈的鸡是重明!蠢货!第二鸡说话怎么了,那边还站着个变成人的也不见你在这吱哇乱叫唤!”
此时仙乐听得多了,薛羽才渐渐缓过神来,刚刚的感觉果然没错,屋子里的鸡跟自己一样,是兽修。
那只鸡说自己——自己是什么来着?
重明?重明鸟?
知名度上来讲,重明鸟比不上凤凰、三足金乌这些,影视作品里也少有提及。
但人家的时髦值比之凤凰来说也差不离,他天生重瞳,叫声嘹亮动听,能驱妖邪猛兽,而且重明鸟也同凤凰一样不吃人类食物,只食琼玉的膏液。
重明鸟明明这样时髦,却很少有人借用重明的名头编故事,薛羽猜测,这一切都要与重明鸟的一个恶习有关。
——这鸟哪哪都好,偏偏有暴露癖。
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羽毛抖得一根不剩,到处裸奔,那光景十分有碍观瞻,堪称鸟界一大流氓。
薛羽猛地一震,仔细朝对方看去。
只见那光秃秃的眼眶里头,果然左右眼眶各有两只瞳孔!
没毛、重睛,果然是传说中的重明鸟!
那边刘瘦田被扇得晕头转向,薛羽还沉浸在看见神兽的震惊中,只见庄尤突然从脚上抽出自己松松跻着的布鞋,抄起鞋底子对着鸟屁|股就是一通揍。
他动作雷厉风行,说话却是不急不缓:“我以前教过你,‘首先’要跟什么搭配使用?”
重明惨叫的声音亦是十分好听:“其次!首先要跟其次!”
“怎么自称?”
“我!”
“脏话还说不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
庄尤把布鞋踩回脚上,松开重明脖子让鸟自己站着。
“把刚刚那句话重说一遍。”
重明鸟再没刚刚扇人脑门的神气,光秃秃的翅膀往身体两侧一夹,蔫头耷脑地对刘瘦田说道:“首先我非鸡而乃重明,其次鸡说话又有何故?你近旁这只兽妖还修出了人形呢。”
庄尤点点头,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摸了摸鸟头,这才冲众人抿唇笑了一下:“管教不严,见笑了。”
在场众人皆有点恍惚。
薛羽呆滞地挤出来一句:“棍棒底下出孝子,挺好的。”
庄尤冲他礼貌地颔首,侧身让出门口:“几位进来说话吧。”
进入瓦屋后,庄尤比刚刚放松了些许。
这倒不是因为重明告诉他来的人中有兽修,是重明的同类,而是兽修想要化出人形,必须先修出金丹。
一个金丹期的兽修,并一个看不出修为的修士,两人要想做什么,凭庄尤和一个人形都没修出来的重明鸟,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
既然如此,便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瓦屋不大,是个带小厅的套间。
几人坐在小厅里,庄尤燃起屋角的小炉烧热水,又随手拍了拍重明鸟的后脑勺:“去穿衣服。”
重明鸟哼哼唧唧地撩开帘子钻进里间,还没半分钟又在里面理直气壮叫唤:“庄尤!帮我!”
年轻人略带歉意地冲他们点了下头,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人和鸟都出来了。
只见光秃秃的重明鸟装在一只火红的布口袋里,袋子开口系在长脖子上,爪子和翅膀的位置都开了洞。
整只鸟看起来便像个破了洞的福袋,还挺喜庆。
见识了鞋底殴打神兽,此时给秃毛的重明鸟穿衣服对薛羽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刘瘦田瞪着两个眼珠子读重明鸟口袋上绣着的字:“什么山……什么岭?”
重明昂着鸟头,铿锵有力道:“崇山峻岭!”
“这是他的名字。”庄尤在一旁解释道,“崇山是我在岁安城的崇山峻岭中捡到的,本来想叫他岁崇山,但他喜欢名字长一点。”
薛羽一阵凌乱,那么这岁崇山峻岭一定跟巴勃罗·(中间省略48个字)·毕加索很有话题可聊吧?
他虚心求教:“既然喜欢名字长一点的,为什么当时要用成语当名字,而不是用一首诗呢?”
“有道理啊!”岁崇山峻岭跳到薛羽身旁,用翅膀“啪啪”拍打他的后背,大大咧咧夸赞道,“不愧是修出了人形,就是比我们当兽的聪明!”
说罢他又跳到庄尤身边,要求用哪首诗当自己的名字。
庄尤看起来对岁崇山峻岭的无理要求已非常习惯,一派淡然,甚至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本册子打发崇山峻岭去挑新名字。
薛羽又忍不住道:“既然庄先生是私塾先生,以后小山兄修出了人形,一定会在先生这里进学的吧?”
庄尤点头:“自然。”
薛羽认真道:“那以后大家一起考试,别人都开始答题了,岂不是小山兄的第一联名字还没写完?”
“啊?”还在认真翻书的崇山峻岭傻眼了,“你这话说的也很有是道理。”
这边薛羽还想说话,突然觉得后脖领子一紧,自己双脚陡然腾空,被岑殊一只手拎去了身后。
这人并没有抿唇笑,依旧端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道:“小徒顽劣,见笑。”
在场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饲养员的了然。
“哪里。”庄尤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令徒天真纯质,令人见之生喜。”
这时炉上小锅发出嗤嗤的响,一张竹箅子架在锅里,上面热着一碗羊奶。
庄尤先取出竹箅子和瓷碗,用烧好的水给几人冲泡粗茶。
此时瓷碗已不太热了,他又端起羊奶招呼崇山峻岭过来吃早饭。
崇山峻岭一只红口袋鸡乖乖坐在庄尤腿上,伸长脖子从瓷碗里喝奶。
薛羽看了看岑殊,又看了看那边主宠和谐的两人,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许是我书读得少,就没像小山兄是这样有文化的一只兽,如果说错了不要见怪。”
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记得重明鸟不是只食玉髓的吗?怎么小山兄还可以喝羊奶?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庄尤抚着崇山峻岭的长脖子,淡然看了薛羽一眼,“琼玉膏液何其难寻,我等普通人家更是见都未见过。想来牛羊奶、豆浆豆乳一类样貌也同玉膏差不了多少,即骗不了舌头,能唬唬眼睛也是好的。”
后者听罢,鸟脖子压得更低的,拳头大的脑袋几乎整个都埋进了碗里,一副十分忍辱负重的样子。
薛羽肃然起敬。
他为自己之前看轻了普罗米修斯而道歉,把一只重明鸟调|教得这样服服帖帖,那当真是十分有领袖的气场。
庄尤见糊弄好了小的,又抬头与岑殊进行饲养员之间的友好交流:“我养这一个尚且头痛,仙长一次养两只,怕是更不容易吧?”
“还好。”岑殊揉了下豹脖子,“小羽尚且乖巧。”
废话!薛羽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祖宗向来只负责撸豹,什么铲屎喂饭遛弯的活从来都是小号在干,还不是他自己养自己?
庄尤拍了崇山峻岭一下,用那种常见的别人家的孩子语气说道:“你学学人家。”
崇山峻岭喝完了奶,把瓷碗往外一推,从庄尤膝头扑棱着翅膀飞到岑殊身边,用四只瞳孔的小眼睛打量他怀中的雪豹。
雪豹装做智障小豹豹模样,伸爪子就往崇山峻岭身上招呼。
崇山峻岭躲开雪豹的攻势啼鸣几声,刚想再飞近点,岑殊却把袖摆一展,将雪豹整个笼着了。
“师父别急。”薛羽看着崇山峻岭道,“小山兄只是跟他玩呢。”
说罢,雪豹也撩起岑殊的袖摆,向崇山峻岭边上凑了凑。
庄尤:“便叫崇山带他们玩一玩,他自有分寸,仙长放心就是。”
雪豹蹭了下岑殊手心,从他怀里跳了下去,一鸟一豹往屋外走。
把小的打发走了,庄尤有些无奈地摇了下头:“如此贪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话也幸亏没叫崇山峻岭听见,不然铁定要声明一下自己的雄心壮志。
两兽走到前院才停了下来,崇山峻岭落到地上,把脑袋一昂:“我重明鸟一族天生四目,最是能勘破世事万物本真。寻常人看不出,我却能看出来,你这只兽型跟屋里的人形根本就是一体!”
雪豹谨慎看他一眼。
兽修之间确实可以听懂叫声,刚刚崇山峻岭便是用鸟鸣声让薛羽出来说话。
“兽修三重境才能化形,可你无论是兽型还是人形都只是个一重境,定是修了什么特殊的功法。”崇山峻岭凑近雪豹,用一双长着四个瞳孔的眼睛打量他,“快些把功法交出来!”
雪豹也没否认,只是轻嗷一声:“不是别的问题,主要我是哺乳动物你是禽类,咱们身体构造就不一样,你用我的功法万一修岔了怎么办?况且可你已经是二重镜了吧,只要……”
崇山峻岭似乎觉得雪豹只是藏着功法不愿给他,立刻打断了薛羽的话:“我看你与你师父相处,他也一定不知道自己养的两只豹子其实是同一只吧?”
他扇起翅膀,用一种十分不具威力的悦耳啼鸣声威胁道:“你若不肯教我,我现在就进屋里去,把这事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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