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校庆。
学校大礼堂内,四处装饰着彩丝带,一群少年少女身穿校服或演出服,正在舞台上做最后一次晚会彩排。
钢琴声、提琴声、歌唱声……还有民乐、舞蹈、诗朗诵甚至小品相声,欢闹的笑声伴着动听音乐,在指挥老师们时不时的善意打断修正下,零碎地飘去空阔礼堂座位的最后一排,环绕垂首默坐的青年身畔。
细看时,他仿佛睡过去了,眼睑深垂着,鼻翼半埋在深红色的围巾里,睫毛偶尔颤抖几下,连呼吸都很轻。
在这个位置上,那些热闹听来亦真亦幻,时而近得触手可及,时而遥远得仿若在另一个世界。
他的意识其实很混沌,半梦半醒的,有时会忽的睁开眼,视线稍稍转动,看见四周景象,眸子里会现出几分茫然:
我在哪儿?
很快,记忆会给他隐约的答案:这里是我的中学母校之一,我来这里,参加今年秋学期末的四十周年校庆……学校的名字是……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思绪都呈现一片空白:
名字是什么?
他很早就发现了,近半年自己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尤其记不住名字。
不论这个名,是人名还是地名,甚至一件物品,比如一本书的名字,他都会很容易忘记,哪怕书的情节仍印在脑海,关于书名或封面样式,也依旧会模糊成一团。
他在和世界逐渐脱节。
那感受奇异而恍惚,好像过往二十多年来,许多无形缠绕他的丝线,在一根根被剪断,束缚消失后,他发现脚下竟是水面,于是从脚尖起,一点点陷落进去。
坠落的过程很慢很慢,而四周包裹着他的水流,竟觉察不出是冰冷或者温暖。
沉缓的流体在渐渐淹没他,当他完全陷入时,抬头望向水面之上,发现外界的一切声音、画面、光彩……都被隔绝了,统统堙灭在清浊难辨的水体中,再也不会打搅到他。
而他身后,是不见尽头的无底黑暗。
他无意挣扎,于是闭眼任由身体坠落,而上方水面外的光源,离他越来越远。
此刻就是这样,礼堂舞台上,灯光如昼,孩子们的笑声汇成欢乐的海,却被隔在隐形的厚玻璃墙外。
他怔忡里默看了许久,失神中,似乎有人在呼唤他,可耳中听得朦朦胧胧的,努力聚集精神后,失焦的瞳孔才重新凝聚,发现他面前站着一对儿手牵手的女孩:
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没膝的秋冬黑色棉长裙,上身是红领结水手服,马尾辫戴浅蓝色头花,笑容都很灿烂。
个子稍高点的女孩儿笑着指向舞台正下方的右角落,眉眼弯弯问道:“先生,那是您的母亲吗?”
他将视线转去:
远处,彩排暂停休息,学生们散到台下三五成群玩闹着,确有一个打扮柔美典雅的女人,坐在大堂前排一角,身旁堆了很多礼盒,正在笑着分发给孩子们。
一瞬间,他神情迷茫,心中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好在一直候在角落中的助手及时发觉异样,迅速走上前,躬身提醒了一句:“那是夫人。”
他的意识这才有些清醒,于是立刻自觉露出笑容,轻轻点了下头。
女孩儿得到了肯定答复,有些兴奋,叽叽喳喳的,“阿姨人真温柔!”
稍矮点的女孩递上一朵鲜艳的红蔷薇,笑得很腼腆,“谢谢你们的点心和礼物。”
他接过花,刚要微笑着说不用谢……却不觉间有更多孩子围过来了:
其中一位少年,燕尾服很修身,极有礼貌地问好后,才好奇中询问:
“阿姨说,前辈您上中学时,也为校庆献礼,独奏过曲子是吗?”
水手服女孩儿也立马补充:“对,阿姨还说,那时候她就坐在台下看着您,庆典结束后也这样给孩子们送点心呢!”
又一个粉色舞裙女孩围上来,眼亮晶晶的,“先生,您还得过s市举办的钢琴比赛第一名,和大师级的郑汝笙合过影,对吗?”
更多孩子热热闹闹加入询问行列:
“阿姨说那时候是亲手给您献花的,她很骄傲!”
“哎呀,要是我妈妈看见我这样,梦里都能笑醒啦!”
“您家送来的点心味道真好,是哪家蛋糕店买的呀?”
“不啦,阿姨说这都是她亲手做的!”
……
他被围在这份欢闹中,偶尔微笑着应允几句,心里却升起更多迷惘:
是这样吗?这些孩子们所说的,都曾发生过吗?
特别是有一些画面,脑海中竟能模模糊糊勾勒出来,宛若在梦里闪现过……
正恍惚间,燕尾服少年竟凑近了,以期待的目光请求道:
“我也是学钢琴的……您能为我们弹奏一曲吗?”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笑着起身,在孩子们的围绕中走上台前。
水手服女孩见他缓缓取下围巾,很懂事地帮忙接在手里,暂且捧着。
他道谢一声,拉开长椅,在钢琴前坐下。
孩子们在他身畔围成一圈,而他掀开琴盖时,余光瞥见台下座位第一排,正中央坐着个衣饰典雅的女人,也正温和笑望他,眼神中满是鼓励和自豪。
助手的声音又回现在脑海:那是夫人。
他将手里的红蔷薇放在掀起的琴盖上,面对黑白二色,思绪慢慢沉静下来,一边思索着合适的曲目,一边以手指随意划过琴键,令他自己也微微讶异的是,竟有成曲调的音符自然地流泻出来——
开头几下音调,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亚舍里赫夫的《雪河船歌》,d大调变奏。
该曲调子沉郁哀伤,描绘了一位船夫,在冬季半结冰的河里艰难行船歌唱,想要捕鱼谋生,最后,深夜穿过某条小河流时,居然来到葱郁高大的水杉树林间,发现其间掩映着一座制式辉煌的教堂。
牧歌洗礼中,船夫满怀希望和赤诚,向光晕灿然处而去,心里不断默念着祷告词,想去往大教堂内,拜谒信仰,却终夜寻不到一扇打开的门。
第二天清晨,船夫冻死在自己的小船里,原来昨夜的圣歌与殿堂,寻觅与失落,都是一场临终前的温暖幻觉。
无意识弹奏了半分钟后,他立刻发觉了此曲的不应景,迅速切换了一首调子欢快的……
一曲终了,孩子们纷纷喝彩鼓起掌,而台下一直静听的余墨茹接过助理早就准备好的鲜花,面带慈爱的笑容,一步步走上台。
当花朵清香扑鼻而来时,众人口中的“你的母亲”,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女人涂着淡色的口红,唇形张合时,似乎在说什么话,但他听不清。
他拥着一束花,抬头看见正前方,已经有摄影师将镜头对准舞台,闪光灯咔嚓间,充满幸福感的一幕幕被定格下来。
画面中,活泼热情的少年少女们,簇拥着一对面带笑容的母子,鲜花和灯光环绕着他们,一眼看过去,大概无人会怀疑他们的亲情之真切。
离开礼堂前,孩子们都来送别,他们清澈的眼在望向被众星捧月围簇在中央的青年时,稚嫩的眸里都染上纯粹的羡艳和仰慕:
论身份,尽管高了好多届,但这位外貌俊雅、气质温柔的大哥哥,也可算作他们的学长。
当一位无论在容貌、才学、家境等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前辈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心智尚且单纯的孩子们,很难不感到倾慕——
因为这就是他们理想中要成为的模样。
何况,不像影视剧里常见的重利益而疏亲缘的富人家族,这位哥哥还拥有近乎完美的亲人们。
面前这位亲手制作点心来送予他们的阿姨自不必说,简直是孩子们梦想里最爱的那种温柔母亲。
而大哥哥的外祖父和父亲,他们恰巧也在前日的校庆开幕式上见过了:
一位是个气质威严的老人,据传闻中言,那是个很有地位的商人,甚至认识的一位老友,就是他们现任校长的恩师。
其父亲也气度儒雅,发表演讲时谈吐自如,很有格局,好像曾经为市级官员,后来隐退了,目前也在从商。
而这两位之所以会来到校庆开幕会作演讲,则是因为其外祖父名下教育类慈善基金会,为学校新捐了一座图书馆。
被问及捐赠缘由时,这位老人竟也拿出帕子拭泪,表示:
希望自己的善行能被上天看到,保佑他身患重病的外孙能赶快好起来。
他并未严明所谓的“重病”具体是什么,但开幕式之后,学校内就流传了一些消息:
老人的外孙,也是从本校毕业出去的,校庆当天,还会回母校参观。
孩子们或老师们,因此都抱了份同情与怜悯,打算在这位病患来学校时,拿出最好的态度迎接,给他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好比此刻,水手服女孩捧起围巾,轻轻踮起脚尖,要帮手捧花束的青年系上围巾。
洛朝笑着弯下腰。
深红色的围巾重新被认真打理好,而后女孩后退一步,身侧的燕尾服少年见了,再度上前献出那朵钢琴上的蔷薇,不止是他,此刻,所有孩子都仰起头来,目光真诚:
“先生,您的琴声非常美……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水手服少女也笑着,“很多人都爱着您呀……不要放弃,您一定可以战胜病魔的!”
大家并没看出来这位大哥哥身上的具体病症,但这不妨碍他们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洛朝笑着道谢,答应着“我不会放弃的”,在所有人的目送中,一步步走出礼堂,跨出大门时,他才发现深秋的天气,十分寒冷。
他的精神依旧混沌,懵懵懂懂间,漫无目的四处走着。
不知何时,大捧花束已经被助理代为收着,他的手上只留下一朵红蔷薇,其花色与他那深红的围巾恰恰映衬着。
秋天的太阳高坠远空,他在梧桐矗立的鹅卵石道上无知觉前行,偶尔有枯黄的梧桐叶飘下来,沾在他的红围巾上,但他没有去打理。
眼中光影错乱,身畔路过的一切人,面容都是模糊的。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走到一处无人湖边的草坪,靠着一株梧桐坐下来小憩。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再度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听不真切,努力睁眼时看见一位阳光俊朗的青年半蹲在他面前,笑着问:
“还记得我吗?我叫卓致意,你的中学同桌。”
他的面色在秋日阳光照耀下,略显苍白,听言却露出笑容,说我记得。
卓致意感叹着,“真是巧合啊,没想到会在今天和你碰上。”
他目光空洞,却也笑着回应,“是啊,很巧。”
卓致意于是开始回忆他们的中学时光,无非是操场和篮球、考试和作业、梧桐树下的少年少女、威严的教导主任……
他沉默倾听着,有时觉得这些叙述很熟悉,仿佛昨天才在梦里重现过,有时又觉得,对方说的一切都像个虚幻的故事:
故事中的少年,有许多亲密的朋友,有敬爱的师长,有慈爱的父母,自身成绩优异、运动上佳,还会几种乐器,备受瞩目和喜爱……生活干净得毫无阴霾。
有那么几个刹那,他几乎要信以为真,因为他无论如何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都只能发现一片空白。
直到他将目光转向湖面,一瞬间,他视界中的画面变了:
阳光消弥,阴云笼罩,大雨滂沱。
他仍旧站在湖边,却穿着中学时期的服装,侧挂在肩头的书包还没扣好,里头的课本都被大雨打湿了。
道路上,更多的学生拿着伞,行色匆匆,虽然下学了,但这座s市著名私立中学里的孩子们,生活依然紧凑非常,课业之后,还有数不清的补习课、才艺课以及各类比赛活动等等要参与。
那气氛,如同在大雨中不知疲倦行进的一支军队,面临种种严峻考试的他们,哪怕年纪还不算大,眼底也流露出疲倦,以及对光明前途的渴望。
以致无人转头看向湖边。
唯有被雨水淋透的少年,注视着波澜起伏的湖水,他的眼瞳里写满惊恐无措:
水草缠绕的湖畔,倒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看衣服制式也是学生……但这人的上半身被淹没在湖水中,只露出双腿,搁浅在岸上。
如果不仔细看,确实很容易被忽视。
此人明显已经死了。
少年在湖畔茫然回望,纵使根本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也在以目光无声求助着,往匆匆而过的同学们之中寻觅一个驻足者。
直到大雨完全堙灭一切。
当视界中的变幻消失,眼中画面恢复正常时,卓致意正在邀请他去参观过去的教室:
“现在可是难得的机会……校庆嘛,身上没有任务的孩子们都是难得有机会玩儿,教室里多半是没人的,我们不仅能站在外头看着回忆,还可以重新进去缅怀少年时啊!”
他没有理由推拒,于是任由卓致意在前带领,穿过梧桐林道,往某座略显老旧的教学楼走去。
只是走到半路上,卓致意突然说渴了,要去旁边的自动售卖机买热饮,回来的时候,给他也带了一瓶,“太阳这么大,你也渴了吧?”
他笑着接过,舌尖接触液体时,居然瑟缩了一下——有种很熟悉的味道,是药味。
两人来到旧时教室,坐到记忆中的第六排中央,望向空无一人的讲台。
卓致意再度开始回忆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读书的样子……哦,还有,傍晚时候,你母亲不是经常来给你送餐?”
“哈,而且伯母都说亲手做的呢,比食堂好吃不知道多少倍,可把我羡慕得啊!”
“对啦,还有你父亲,明明很忙,也会按时来给你开家长会……嗯,我们这个学校啊,私立的嘛,父母非常忙碌的人很多,家长会到场率有一半就很不错了……所以你真是很幸运啊。”
……
他依旧微笑倾听。
恰好此刻窗外正午后的阳光很热烈,照得他昏昏沉沉。
于是,卓致意的声音逐渐遥远了,身畔寂静下来,他又看到熟悉的少年,坐在和自己同样的位置上:
春去秋来,形单影只。
同学也好,老师也罢,都忙忙碌碌。
一场考试接着另一场,在命运的交叉口,出国、高考、艺考、竞赛……比起所谓多彩的青春时光,也许升学的压力、成堆的试卷,冰冷的饭菜,苦涩的胃药,身旁考砸后哭泣的同学,隔壁班离异家庭自杀的优等生……才是人间丑陋却真实的样貌。
或许,也不是没有温暖的片刻,只是,对于一个眉宇间常年压抑着戾气,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我要成熟我要强大我要辉煌前途我要改变命运……对这样一个少年人而言,自律成为苛刻本能,每分每秒都在尽力压榨着身体内的每一份潜能,本就活在阴霾里,散发着让人见之即远离的阴郁感……没有人会愿意来对这样的人微笑。
又也许,对出身差异或大或小的一众少年人而言,命运关口的同行者,只会是能力相似且同层次的人。
他们活在同一个教室里,却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
当暗色的视界幻觉消失,洛朝又沉入梦中。
他再度醒来时,卓致意正对他笑,“诶,你父母来了呀……哦,更后头那个,是你的外祖父吧。”
一群人在夕阳金红的光芒里走来。
余墨茹首先在他课桌上摆了一个饭盒,也笑着,“你那时候,最爱吃的菜就是这些。”
卓致意于是夸张地赞美起来,一并催促道:“哎呀,你之前忽然就睡过去,午饭来不及叫你啦,现在肯定饿了吧,赶紧吃啊!”
他的笑容很阳光,“你不吃我可吃了哦,毕竟这是母爱的味道啊!”
话音落下时,所有人都和善且怀念地笑起来,小声谈论着,纷纷追忆过往。
一饭毕,可他舌头竟感受不出任何味道,包括听觉、视觉……全身感知,都钝化了。
校庆落幕时,很多人在校门口向他们挥别:
卓致意拥抱了他一下,眼瞳中有祝福和期待,“快点好起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他们真的很爱你啊……不要让他们失望呀。”
他笑着说好。
夕阳落下时,他阖目在回程的车上休息,助理又递上一杯水,当然还有药片。
按时吃完药后,他立刻昏睡过去。
当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稳后,原本车内正言笑晏晏交谈着的几人,突然全部沉默下来。
到了住所后,洛朝被安排进卧室,而其他人,则聚集到会议室里:
以余墨茹、余兴业还有林泽知为首,各自身旁都坐着一些人,或是亲朋或是师友,他们的视线相互交接,冰冷的厌恶和敌视在三方间蔓延开来。
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家在隐隐争执什么:
下一场戏,该怎么演?
每个人眼里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
说谎和演戏,就能抹杀过去的一切吗?
虚伪!都是虚伪的小人!
余墨茹觉得这不能,也万万不可接受:
朝儿再度醒过来时,会觉得林泽知是个慈父?会敬爱那个高傲自大的老家伙?
林泽知也不能接受:
我们父子这些年受的苦、受的轻视和鄙夷,就如此被抹平了吗?不,我不甘心!
余兴业更是从来不打算妥协:
这对夫妻狼心狗肺,放任他们得到朝儿的信任,就是害了这个孩子!
他们眼底涌动着冰冷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四千字,才完成一半……先断在这里发出来了,下面一章至少零点后发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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