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我问师父何为秘境。
师父说那是鬼城与现世交界处的一段路,终日被浓雾笼罩,充满神秘与危险,就算是拔尖的修行之人,也不敢轻易闯入其中,所以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也说不上来。就如同气球的橡胶层,将内外两个空间隔离。
接着,师父告诉我,如果我好奇的话,现在可以出去看看,应该会看到非同寻常的景色。
我惊喜过望,船航行了一段时间,对于外面的世界,我充满了好奇,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不同寻常的路,一条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路。
我立即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瞧见船头的油灯已经被点燃,一小撮橘红色的火焰在摇曳。
视线越过老钱,外面的景色一瞬间映入眼帘,薄薄的雾漂浮在如镜子般平静的水面之上,雾是灰色的纱,水是黑色的墨,老钱的橹慢慢地摇,荡起层层涟漪。忽然一点幽绿色的星光出现在我视野中,我凝视而去,那一点星光犹如黑暗中的烛火,悬浮在水面之上,忽而跃动,好似落地的弹珠,忽而消失不见,继而又出现在另外一处。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神奇的光,紧接着,薄雾之中爆豆一般闪现出无数的幽绿色星光,一瞬间遍布整个宽阔的河面,倒影在水面之上,宛如水中的舞者,美丽极了。
老钱瞧见我探出身子,一个不停地张望,就开口说道:“小娃娃,不要乱动,这里的水可不是随便能碰的,掉下去就更危险了。”
我笑,说:“我打小长在水边,在水里憋三分钟不换气,放心吧,掉下去我能浮上来。”
老钱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里的水,就算你是鱼,下去了也上不来,所以你还是坐稳吧。”
“怎么讲?水里有什么东西吗?”我问道。
老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我身后,我回头看去,瞬间一股寒意直上心头。
我看到我身后的水中,有一个灰白的影子在游动,像纱布,又像水草,而真正让我心颤的,是那些影子上,时不时有人脸浮现,空洞的眼睛,扭曲得不成形的脸庞,仿佛充满了痛苦和哀怨。
是鬼魂!为什么会跟着我们!
“这是……”我因为胆怯,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是水中的幽魂,都是溺水而死,因为常年受阴风洗涤,早已连基本的意识都被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不甘和怨恨,已经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了,它们没有归宿,会跟随任何一条行进在这里的船,等待着船上的人不小心落水,将之溺死做替死鬼,是他们唯一往生的方式。但只要你乖乖呆在船上,就一点事都没有。”老钱随着橹势,摆动着自己的身躯,划水之声几近于无。
整个河面都因此变得愈发静谧,唯独我和老钱对话的声音飘荡。
我又问那些绿色的光点是什么。
老钱说道:“那是鬼火,是每一个鬼魂存留在世间的一缕眷念,带着亡者生前的记忆,在这里慢慢燃烧,直至消失殆尽。那也不能碰,会引燃你的灵魂。”
我静静地望着河面上跃动的鬼火,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从心底,升起一抹哀愁。
人死如灯灭,一切留存于世间的痕迹,都会逐渐消失殆尽,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皆化作虚无。
“那么,人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老钱注视着我,目光暗淡。
“人便如一盏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这就是人活着的意义。”师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话音一落,老钱的眼中忽然闪烁起光芒。
我回过头,看到师父掀开了帘子,注视着我,然后脸色一变,怪里怪气地说道:“你小子很有哲学观念嘛,还思考人生的意义!做好你自己就已经非常难得,想那么多有啥意思?看透了还能升仙不成!”
这话突然从师父口中冒出来,莫名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郁闷之感,就仿佛吃芋头噎住了。
我无语凝噎。
这个时候,我看到另外一条河道处,有一艘乌篷船正慢慢地靠近我们,和我们不同的,是那艘船船头的油灯,是绿色的。
我心中疑惑,问老钱,老钱说这叫引魂灯,送魂时就要做法点绿色的火焰,送人时就点正常的火焰。而船篷本身有法阵存在,可以阻止进入其中的鬼魂再跑出来。
那艘船慢慢靠近了我们,有个粗犷的声音接着响起:“老钱?接人?”
“恩,老杨,往哪走?”老钱也回答到,听得出来两人是老相识。
“往北,最近听说那一带多,不安生,”那人一顿,看见了我,“囊个还带小孩?”这个人的口音是外地的。
“客人带的,不用问。”
“感觉这两年特别多,好多同僚都说忙不过来。”那人穿了一件宽大的军衣,身材倒不高,衣服差不多盖住了膝盖。
老钱没有回答,那人于是又接着说:“接完人也去吧。”
老钱摆了摆手,“不了,我要往西走,那边也不安生。”
“啊?囊个回事?”
“可能哪里出了岔子。”
“听说鄱阳湖有什么在闹,影响了那边的鬼城,不少鬼魂逃了出来。”是干爷爷的声音,我回头,只见干爷爷也探出头来,应该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什么?那可是乙级鬼城,城主还是一条应龙啊!”那个人惊叫道。
“我们也不清楚,现在那一带比较乱,有关部门也在想办法解决。”干爷爷说道。
“吴老,那边的事情严重吗?那一带渡阴人有好几个是我的朋友。”老钱收起船桨,任由船向前缓慢滑行。
“不太乐观,就我所知,渡阴人还没出事,不过附近几个村的普通人家都出了人命,现在庐山张适修在那边协同有关部门主持大局。”提到这件事,干爷爷眉头皱了皱。
“张适修?听说他是三修之一的紫云真人啊,连这样的人物都亲自到场,看样子事情不小。”那人又惊又叹。
“是什么原因查到了吗?”老钱习惯性地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还没有,附近几个省份都受到了影响,目前还是以有关部门为主导,暂时不至于闹大。”干爷爷回答道。
“那倒也是,上头有人关照,自然会有压力不断施加,不会出大事的。我们这些外围人员,想帮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个人叹息道。
这是普遍小老百姓的思想,天塌了,自会有人顶着,所以也只当做八卦聊起。
而我也同样抱着类似的想法。
当时的我们更不知道,随口谈起的鄱阳湖事件,真的会演变成一场滔天大难。
“走吧,我陪你们走一段路。”那人接着说道。
渡阴人,常年孤身于夜间游走,与孤独相伴,难得遇到同僚,能够同行更是不错的际遇。
于是,两艘船并排再次启程,师父和干爷爷两人相继回到船舱。
这件事,我想师父是知道的,但他全程一言未发,估摸着他应是没有参与其中。
随着两艘船缓缓前进,雾气也越来越浓,我发现那些鬼火似乎有智慧,会刻意躲避我们,为我们让开一条前进的路。
差不多又过了十来分钟,此时我的视线已经只能停留在不足五十米的范围内,偶尔起一阵细微的风冷得直入骨髓,让我不禁裹紧了衣服。
这时,同行的那个人对老钱说道:“老钱,到这里就分别了。”说着,他用力一撑,船头迅速转向往北面驶去。
老钱挥了挥手,然后对我说道,“差不多回去吧,接下来就不要出来了。”
我原本就被冻得够呛,见外面除了雾之外没什么可看的,就立即反身爬进船舱。
师父见我进来,便把我抱到他的腿上,用那厚实的长袍把我裹住为我取暖,事实上船舱内很暖和,从我出去到现在温度基本没变。
师父虽然严厉认真,但他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的确让人心头一暖。
干爷爷见状朝师父笑了笑,师父忍不住尴尬地咳了几声。
不过一会儿,船舱外传来了老钱的行咒声,紧接着摇橹的节奏也加快,在舱内明显感到船开始加速。
老钱行咒声停止,接着他就掀开帘子进来坐在了干爷爷的旁边,此时船还在快速向前行驶。
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没人掌船,不会撞到岸上吗?
三人都笑了,干爷爷回答我:“不会,因为老钱施了术,船会自己行驶。”
我惊叹之余,感觉到各个门派都有着独特而神奇的法门,宛如满天繁星,各自明亮。
接着,老钱从底下拿出了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一坛酒还有花生瓜子一类的食物,他一一放到桌上,对我们说道:“接下来还有一段路,稍微吃一些打发时间吧。”说完,他抓了一把塞到我手里,然后拿出三个杯子,分别倒上酒,递给师父和干爷爷,不等两人动手,仰头将手里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师父也跟着抿了一小口酒,不禁辣的皱起了眉头,显然老钱的酒度数比较高。干爷爷小酌一口,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是我自己酿的高粱酒,性烈,暖身,”老钱见两人的表情,简单介绍道,“我们常年夜间在河面摆渡,湿气寒气重,这酒正好可以驱寒祛湿。”
想必常年渡阴,烟酒为伴,以此排忧解难,聊以自慰。接人还好,途中还能聊聊天,送鬼,那就真的孑然一身。
现在的时间还不晚,出门时差不多七点左右,这一路过来,顶多也就八九点的样子。
在船舱内,老钱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向干爷爷打听鄱阳湖的事,我精神也好,与师父有着奇怪的默契,都在专心致志剥着瓜子和花生,偶尔竖起耳朵听听他俩的对话。
鄱阳湖一事我听了个大概,是湖里有什么东西在兴风作浪,破坏了那边鬼城外围的阵法,导致大量鬼物逃往附近的地区,引起了不小的恐慌,甚至闹出了人命。
因为封锁信息措施做得很好,基本上除了一部分当事人知情外,周围地区的人都不知道具体情况,口口相传的也都做谣言看待,很快就变成了十分离奇毫无根据的说法。而对外界一概申明鄱阳湖多次发生沉船事件,现在究此事进行彻查。
听干爷爷道来,沉船事件确有发生,始作俑者至今也无从知晓,其与鬼城阵法受损也并非没有半点联系,这其中信息不足,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船的行进速度陡然变慢,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老钱扔掉手里的果壳,对我们说:“好了,已经出秘境了,可以出去了。”
说完,他掀开帘子,去船头划船。我从师父腿上跃下,也跟着爬出去。
左右两边已经看不到陆地,水面绵延万里无边无际,不知是海洋还是湖泊。在我们身后压着一片浓厚的雾,如幕布般遮盖天地,而远处近乎天际边影影绰绰有些建筑的轮廓,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像是一个小型的村落或是城镇,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此时我们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五六艘与我们类似的乌篷船,其中几艘船头引魂灯也是橘红色,也就是说里面载的是人,看来师父所说的鬼市,的的确确是一个大集会。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越来越靠近那座鬼城,我不禁瞪大了眼睛,想要一睹鬼城全貌。
当整个沿岸地形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