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金明池上的荷叶也都只剩灰黑的秃枝了。
连日来,断妄司里的气氛越发阴沉,同僚们见了面都是悻悻对视一眼,尔后叹一声气。自从天官大人从燕北回来,大家的办案时效缩短了一半,手上的案子却仍是越堆越多。谈东樵仿佛个万能发条,碰上谁都要拧几圈儿,审案卷比蹴鞠场上的门将盯得还紧。
用闻桑的话来说,他俨然有从“孔刀”再进化成“孔屠”的架势。
就在天官大人的冷脸越来越似上冻的水缸的时候,韩抉得出了个结论。
“他恐怕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
闻桑挠头:“最近司中没有什么疑难大案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案子。”
“咱俩打个赌,这难事儿,定是个私事。”
“赌赢如何,赌输又如何?”
韩抉道:“我赢了,你买我一盒万应丹。你赢了,我买老樊一盒万应丹。”
“……哎,凭什么我要替老樊卖万应丹?”
师徒俩大胆猜测,却无处求证,旁敲侧击了许久,全然探不到天官大人的底。
输赢还未见分晓,老樊却出事了。
老樊媳妇儿在西市北七坊看上了一座小宅院,屋主急用钱,肯以三百两银子成交。这些年老樊辛辛苦苦,刚好攒下三百两,这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置业良机。老樊媳妇儿稳住卖家,回家便要拿钱,却发现老樊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万应丹。
老樊信誓旦旦地解释,他囤的万应丹全卖出去,能净赚三百两。再加上底下还发展了几个“店主”,单靠抽成两口子的养老都不用愁了。
老樊媳妇儿只知道眼看到手的宅院没了,家里只有一堆不认识的药丸儿,气得嚎哭连天,引得街坊四邻围观。老樊面皮薄,见媳妇儿吵闹不休,动手打了她。老樊媳妇儿也是个刚烈的,愤然收拾了东西回乡下,临走留了一份和离书,说要带着孩子改嫁个老实庄稼汉,再不受他这城里人的气。
老樊在断妄司辛辛苦苦干了十年,只落下一堆万应丹,眼看媳妇儿也要跑了,只得蔫蔫地来向韩抉请辞。京城居大不易,不如回乡下种田,至少妻儿在身边,有个温饱。
韩抉听了这事,也是心有戚戚焉。他母亲霖国公夫人袁氏为了卖万应丹的事,和霖国公韩彻几乎是日日吵架,争斗不休。袁氏埋怨韩彻不支持自己的中年事业,韩彻则抱怨袁氏在万应丹上投入了许多钱财,为卖丹还得罪了许多故交好友。
韩家毕竟家底厚,经得起折腾,老樊却是经不住折腾了。
韩抉正要在老樊的辞呈上签字,谈东樵一脚迈了进来。
“听说你要辞职回乡?”
老樊偷眼看他,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为何请辞?”
“方才……已和韩大人解释过了……”
“若没别的急事,就再说一遍。”谈东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势。
老樊只得将家里那点狗屁倒灶的事重说了一遍,直说得满脸臊红,唯恐天官大人突生雷霆之怒,骂他堕了断妄司的清白威名。
谈东樵却没有动怒,沉吟片刻,问道:
“你买的那些万应丹,不能向万应堂退货么?让他们把银子退给你。”
天官大人此前从不和属员们谈论私事,如此有人情味,倒是头回见。但老樊无暇细想,大惊道:
“不可!堂里都是体面人,还有大香主、令主成千上万地买,我这点钱都要退货,传出去,我老樊真是脸都不要了!”
谈东樵皱眉:“你的脸面,比在京城买宅子还重要么?我记得,嫂夫人盼这宅子盼了许多年了。”
老樊面上浮现一丝挣扎,但眸中倏然掠过一抹金光,挣扎便荡然无存了。
“退货是不能退的,我还指望万应丹发财呢!”
谈东樵沉默一瞬:
“也好。韩抉,给他签辞呈,让他走。”
老樊瑟缩了一下,接过辞呈,转身向门外走去。
异变在此时陡生。青影暴起,如鹰隼破风向老樊袭去。老樊虽有所觉,动作已慢了一步,颈项遭人擒拿,被倒提着狠狠掼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
还未看清眼前情形,沉沉法诀已响:“无定乾坤网!”
捆妖的仙网从老樊腰间激射而出,将自己的主人团团捆住。
谈东樵动作未停,撮掌成指,指尖射出许多细细地光丝,直没入老樊左眼中。老樊登时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声大叫起来。
闻桑见状大惊,欲说什么,却被韩抉拦住。
谈东樵丝毫未移,周身气息凝然,指尖光丝愈加绵密地推入老樊眼中,不多久,光丝如索,从老樊眼中拖出一只两寸长,小指腹粗的金色小虫!
这是……韩抉吃惊大喝:
“老樊,你何时被人种了只应声虫!”
谈东樵道:
“应声虫一般为灰白色。这金色的,不是应声虫,是东海的贪蛊。”
传说东海水晶宫财宝众多,为防盗贼,特以陆上的应声虫与东海宝气相和,产出一种金色的蛊虫,名唤贪蛊。贪蛊分母虫和子虫,见财宝者,只要心中生出贪念,便立刻会被子虫占据心智而毫无所觉。母虫但有言语,只要与中蛊者贪念想和,子虫便无有不信、无有不从。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冷汗从老樊头上不断涌出。谈东樵松开桎梏,他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地上。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
“是第三次去万应堂,听谢堂主讲经!”谢堂主容貌昳丽,举止潇洒,口若悬河,谈笑风生,听过一次谢堂主讲经,无不对他心悦诚服,肝脑涂地!
韩抉忧虑地与谈东樵对视一眼,蓦地想起什么,大惊失色:
“老谈!我娘……今早和我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出门去了,正是要去听什么堂主讲经!”
谈东樵神情也是一变:
“姨母可说了去何处听经?”
“擎天阁!”擎天阁台高九层,俯瞰金明池,遥对宫门,四檐铜铃长年迎风轻响,阁顶一座百年铜钟,非皇室亲临,不得奏响。这是京城最高的楼台,也是王公贵族最喜欢的宴饮之所。
“闻桑,立刻召集司众,传令京兆尹,封锁擎天阁!”
闻桑得令而去,谈东樵与韩抉不等司众,先行策马向金明池而去。
行程不过数里,骏马如离弦之箭,顷刻间,擎天阁已在眼前。两人勒住马头,还未下马,浑厚的钟鸣毫无预兆地轰然响起。
音浪撞破熙攘安乐的京城白日,百姓们纷纷震动,望火楼上的火卒们骚乱起来。
“谁敢擅敲擎天阁钟?!”
惊惶失措的人群从擎天阁中涌出,有人哭喊,有人失魂:
“擎天阁上有妖怪,大妖怪啊!”
谈东樵伸手抓住一个:“是什么妖怪?”
“大螃蟹……大狐狸啊!”
“……”怎么又是水产又是走兽的?
事涉至亲,韩抉是少见的惊惶,也抓住一个眼熟的,问:
“可见着霖国公夫人了吗?”
那人显是认识他,扬手往阁上一指,嘴里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囫囵话:
“在……上头……还有三个女的,被妖怪……”
谈东樵一凛,一把拽住恨不得立刻扑进去的韩抉:
“那老五意在求财,不会轻易害命,你功夫稀松,还是我一个人上去看看。”
他逆人流而上,行至半途,灵台上突然轻轻被叩了三下。
尔后,一个无比熟悉的嗓音忐忑响起:
“咳咳,谈大人?”
他倏然愣住。
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她通过“桃僵”唤他。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都在思索她所说的话,思索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入赘之事尚未得到祖父首肯,他自觉,还未有资格去见她。
谁知她却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声了。
谈东樵心情有些复杂,脚下却未停:
“春花,此刻不是好时候,擎天阁钟撞响,有妖物作祟,待我了解此间事,再去找你。”
对面默了一瞬,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擎天阁钟,是我撞的。”
谈东樵陡然收住步子。
灵台上蓦然逸出一长串惊叫:
“呜哇……好大的螃蟹……谈大人,救命啊!”
擎天阁顶,春花老板一手扯着霖国公夫人,一手扯着寻静宜,缩在铜钟后面。
铜钟外,磨盘大的黑毛青壳大螃蟹正张牙舞爪。
春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今年中秋,还是该多吃几头蟹的啊!
事情要从早上说起。
春花托了既做万应丹生意,又卖了她一套宅院的陈嬷嬷引荐她进入万应堂。陈嬷嬷知她是头肥羊,信以为真,立刻告诉她,这日万应堂谢堂主亲自在擎天阁讲经,有幸当面聆听的,都是京中权贵和堂里高层的香主。
春花花了一百两银子,从陈嬷嬷手里买到了亲耳聆听谢堂主讲经的宝贵机遇。
李俏儿奉命监视了陈葛数日,探得陈葛也要去擎天阁听经。春花想,既是听经,应当是个高雅端庄的场子,便拉上寻静宜一起去开开眼。
两位女老板特地挑了两身高雅端庄的素净衫裙,登上擎天阁,却发现在座人人都穿得珠光宝气、花红柳绿。
寻静宜颇不适应,皱眉低声对春花道:
“卖个药丸,能讲出什么经?”
春花也没见过这阵仗:
“大约,是讲致富经?”
挨着她二人,坐着位中年贵妇,听见两人耳语,神秘兮兮凑近道:“不仅是致富经,更是修身、齐家之经,可澄明心志,祛除杂念,修得大功德,收得大福报。”
春花:“……”
寻静宜无语:“听上去,这位谢堂主只差一步就要成佛了。”
中年贵妇听了,竟然并不觉得是讽刺,认真道:“谢堂主是点化我们的恩师,若非对众生心怀悲悯,早就能成佛了。”
她上下打量春花和寻静宜一番,心里已先对貌美的有了几分好感,亲亲热热拉住她手:
“这位姑娘,是第一回来吧?家住何方,父母经营何业,可曾婚配啊?喜欢什么样的才俊,本夫人可为你多多留意!”
“……”寻静宜默默垂下头,向春花使了个眼色。
春花不着痕迹地将寻静宜的手扯出来:
“我家这妹妹,确实还未婚配呢!敢问夫人府上何处?”
热心的中年贵妇挺了挺胸脯,骄傲道:“你们不是京城人吧,竟然不识本夫人?”
姗姗来迟的陈嬷嬷气喘吁吁地在一旁坐下,见了她们,连忙又站起:
“春花老板,这位便是霖国公府的韩夫人!”
春花一怔。
“您是……韩小公爷的母亲?”
袁氏上下打量她:“你认识我那没出息的儿子?”
“……”
春花蓦地绽开一朵谁看了都立刻生出亲近之心的笑花,反手回握住袁氏的手:
“我说怎么一见您就觉得面善呢!夫人生得实在太年轻了,怎么也不敢想您有个成年的儿子啊!”
“……夫人,其实我也未曾婚配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都吃大螃蟹了吗?
我今天吃了一头公蟹,膀大腰圆,肌肉十分健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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