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抉调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吴王府花厅中的鸡翅木紫铜花格猛虎下山腾蛟归海八扇大屏风来回夸了三遍,终于瞥见谈东樵不动声色地归了位。
他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王爷,时候不早了,小侄就不便多扰,这就先告退了。”
走出王府大门的时候,正遇上一行人姗姗从侧面行来。
韩抉眼尖,望见领头的是个黛青斗篷的女子,一双星眸湛湛有光,颊若海棠,步子迈得很急,神情却颇沉稳。
他自问阅美人无数,连京城第一美人——宁妃娘娘也能常常见到。眼前这女子虽非绝色,却让人一眼不忘,情不自禁地生出亲切好感。
那女子也看见了他们,脚下一顿,便转向过来行礼问安。
吴王神情似乎不大好:“长思他……”
女子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早日康复。”
“王爷,这是……”韩抉抢前一步。
吴王的目光在他脸上溜出一抹油,咳了一声:“这位是汴陵商会会长,长孙家的春花老板。”
又向春花道:“春花,这位是霖国公家的韩小公爷,此来游玩,若有机缘,你可要好好招待。”
“谨遵王爷吩咐。”
韩抉大惊:“莫非……那个春花酒楼,就是姑娘您开的?你们家的四色团子可太好吃啦!”
“谢韩小公爷捧场。”
春花微笑,余光扫见韩抉身后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笑容一顿。
吴王道:“春花酒楼的四色团子,往年都是春分之后才上市,今年怎么如此早?”
“回王爷,还未上市呢。大师傅先做了最早的一批,送给几位故旧亲朋,昨日也送了几盒到王府。也许是哪位故旧借花献佛,送了给韩小公爷尝鲜呢。”
春花转开眸子,敛去异色,如常笑道:
“韩小公爷若得空,欢迎随时来春花酒楼用膳。”
辞别吴王,走出王府大门,韩抉低声对谈东樵道:
“老谈,你看那姑娘,脚下这么快,好像后头有登徒子在追她。”
谈东樵:“……”
“如此佳人,不能结识实在可惜。老谈你先回去,我去找她聊一聊,最好能一同用个晚膳嘿嘿。”
他跃跃欲试,就要冲上前,蓦地被谈东樵从后头拽住腰带,拉了个趔趄。
“我还有事要找她。你且先回去。”
韩抉一愣,对着谈东樵大步流星的背影盯了一瞬,蓦地醒悟,连忙追上去:
“老谈你这孔屠,可别吓着姑娘家!”
春花一步踏上马车,刚放下帘幔,车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春花老板,可否拨冗一谈?”
“……”
春花深吸了口气,咧出个得体的笑,掀开车帘:
“谈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酒楼有些事务急需处理,不能陪大人畅谈了。”
谈东樵微微挑眉:“那,可否允谈某同乘一车,车上详谈?”
“……”
春花回身看了看逼仄的马车,清咳了一声:
“这怕是……不太方便吧?男女大防……”
“春花老板说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谈某在钱庄任职之时,不是常与东家同乘一车么?”
“……”他如今已不是她的账房先生了,不知为何,“东家”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别有一番回味,直接令她想到那晚在马车上,他唇间的触感。
春花瞬间脸上滚烫,僵在当下。
这……躲得过初一,确实也躲不过十五。
幸好韩抉已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见此情形,立时起了打抱不平之心。
“春花姑娘,这人可是为难你了?唉,他这个人,脸难看、话难听,又不懂何为怜香惜玉。若是惊吓到你,我替他赔罪了。”
春花闻言一愣,一时摸不清谈东樵和韩抉的关系,倒不知如何应对。
谈东樵看出她的疑惑,道:“韩小公爷是断妄司同僚,亦是谈某师弟。”
如此,便是可信之人了,难怪谈东樵能伪装成他的护卫混进王府。
春花向韩抉微微一笑,他大受鼓舞:
“老谈,你有什么案情不明,我替你问罢。你且忙你的去,我请春花姑娘吃个便饭,咱们饭桌上详谈。”
谈东樵被他的理所当然震住,居然错愕了一瞬,片刻才道:
“你何时问过案?知道怎么问案么?”
“啊哈哈哈看你说的,问着问着不就知道了么。”韩抉甚是雀跃,居然胆大包天地推了谈东樵一把:“老谈你快走,别在这碍事。”
春花见谈东樵面上已不太好看,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不如,由我做东,一同做个小席面,可好?”
立春刚过,汴陵盛产的毛竹正是可挖笋的时候,春花吩咐酒楼大师傅置了一桌全笋宴,款待谈、韩二人。四宝春笋、笋干蒸鱼、麻油芥菜拌笋尖、竹笋酿肉、笋耳汤,七色俱全,笋香盈室。
韩抉就着菖蒲酒,吃得身心意通体畅快,连连拍案称妙:“春花姑娘,你这酒楼真该开去京城,我保你日日座无虚席!”
春花笑道:“春花确有此意。来日若真在京城开个分号,就要靠韩小公爷多多抬举了。”
谈东樵此前已将查得的线索告知韩抉,但并未详细说明查访的过程,也未提起与春花的渊源。此时便借着酒席,将他如何化名入春花钱庄做了账房,如何查访得知苏玠的死因,如何与春花一同在澄心观底历险,遭遇妖尊,简要说了一遍。韩抉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竖起大拇指:
“没想到春花姑娘如此智勇双全,义薄云天!”
谈东樵又将妖尊座下老五盗取尸首枕骨之事,对春花讲了。提及死者身份乃是当年祝般大师之子,春花殊为震动,轻轻“啊”了一声。
“这个祝家阿九,我原是认识的。”
祝般其实只有一子,从小爱若珠宝,因是老来得子,怕养不活,便特地取名祝九,以喻上面还有八位兄长,若要降灾也最后一个降到他身上。
五年前,正是这祝家阿九生了场大病,急需何首乌医治,祝般才松口与梁家合作建了来燕楼。那时春花与祝般颇有来往,还曾前往祝府探病,依稀只记得是个病恹恹的少年。
后来祝般身死,祝家败落,都传祝家孤儿寡母远走了他乡投亲,竟没料到是一直住在方家巷子,还过得如此凄惨。
春花神情黯然:“若我能早些知道他们还在汴陵,或许不至于……”
谈东樵看出她眉宇间亏欠之意,柔声道:“天道无常,人各有命,你岂能人人都照顾得到?不必如此自责。”
春花明了他意思,沮丧的心情略略提振,轻声道:“多谢。”
谈东樵于是从怀中拿出一颗小小碎银:“这银子,你可认得?”
春花取过仔细辨认:“这是长孙家的银子。是除夜前夜,‘散金银’所用。”
“如何能肯定?”
春花将其中一角指给他看,角上一个小小的刻痕“一”字。
“这银子是自家钱庄切割,每颗一钱,故此在一角划了一字。别家一钱碎银多有磨损,实称不足量,但我用去散金银的这一批都是现切,重量成色都统一,绝无少两。”她命人取了小秤一秤,果然整整一钱,不多不少。
谈东樵点头,道:“这银子,是在祝九的尸身上找到的。”
春花一怔:“你怀疑,我和祝九的死有关?”
“我自然信你不会作恶。”谈东樵皱眉:“但这碎银怕不仅仅是巧合,只是目下我还未想通其中关联。”
专心啃笋的韩抉蓦地停住筷子,有些疑惑地望着谈东樵。
他刚才说什么?铁面无私只看证据的断妄司天官,说他信谁不会作恶?
想必是他听错了。韩抉埋头,继续撕扯一片里脊。
春花见谈东樵如此笃定信任,心中一暖。乍又想到一事,微微一愣。
祝九死于南门外乱葬岗上,而长孙家老宅离乱葬岗并不远。
她思索片刻,不着头绪,撞上谈东樵探询的目光,蓦地心中一虚。犹豫了一瞬,还是道: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说。”
谈东樵似乎并不意外:“你现下愿意说了?”
春花摇摇头:“此事……未必与你要查的案情相关。可否暂时守密?若有一日发觉这秘密真与案情相关,我绝不隐瞒。”
谈东樵微一思忖:“倒也合理。人各有其私,若为查案,强行剖开别人所有阴私,并不公平。”
春花怎么也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不由得大喜,倒了一杯冰过的菖蒲酒:“多谢包涵,和谈大人说话真是太畅快了。”
不必精心算计,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只要以诚相待,他便以诚回应。
大快朵颐的韩抉蓦然停住了动作。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么?居然有个姑娘——不,有个活人——说和老谈说话很畅快?
眼前的美食虽然吸引,却再也压不住他疯狂竖起的顺风耳。
春花端起酒杯,诚心诚意道:“春花便以此酒,敬谈一杯吧。”
谈东樵盯着她飞红的脸颊,薄唇勾起一抹浅笑,手中却猝不及防地夺过了酒杯。
“你身子还未好透,喝什么冷酒?”
春花一呆,便听他招呼酒楼小二进来:“取一壶温过的屠苏酒,给你家东家。”
那小二也甚是听话:“是,严先生。”
韩抉正在夺笋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他霍然站起,指着谈东樵大喊:
“老谈!你该不会被夺舍了吧?”
谈东樵皱起眉,冷冷瞪他一眼:“胡说什么?”
韩抉一脸恐慌地奔过来:“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老谈?”
“……你要如何证明”
“我问你,你们谈家的家训是什么?”
谈东樵忍耐地闭一闭眼,仍然答道:“巧伪不如拙诚。”
韩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这事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不能为证。”他想了想:
“你离京时,我给了你一件我新做的顶阶法器,是何物?”
谈东樵叹了口气,扶住额角:“是一件精简过的破灵箭,你将它做成了袖箭。”
“不错。那破灵箭呢?拿出来啊。”韩抉摊开手。
这一问,倒叫谈东樵结结实实愣了一愣。
见他迟迟不语,韩抉大喝一声:“哈!你果然拿不出来吧!”
他功夫稀松,此刻忽然灵巧起来,扯着春花倒退两步,将她护在身后:
“快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断妄司天官!”
谈东樵:“……”
“那个……韩小公爷……”
“春花姑娘别怕,我豁出性命也会保护你的!”韩抉如临大敌地瞪着谈东樵。
“咳……你的破灵箭在这儿。”
春花撸起袖子,将左腕上套着的箭筒举到韩抉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这个神秘的作者,好像被你们猜到更新规律了~
昨天网剧《皇后刘黑胖》正式杀青了,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部作品改编剧,很期待。希望不是最后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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