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狂风从地下席卷直上,一条长吻的雪白海龙赫然出现在财神殿中。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便听见地底下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
“贱婢安敢叛我!”
海龙低下头颅,将春花和小狐狸轻轻放在地上,口吐人言:
“不必怕他。他受过重伤,需在安乐壶中静养两百年才能痊愈,如今时日还不够。”
殿中,澄心道尊霍善率众道士退出两步,改用新的八卦法阵。这是个保存实力,四两拨千斤的法阵,施阵者远离受阵者的攻击范围,却能交替施展小幅攻击,乃是道教专用于围攻道行高深的大妖所床,极难突破。严衍一时觑不到空档,只得全心应对,背向高声道:
“樊霜,先带她们走!”
海龙垂眸:“我……走不了。”
“妖尊在我身上种了禁制,我此生都不能离开安乐壶。否则……”
甬道中传来冷笑:“否则便会立刻烟消云散,魂魄无踪。”
春花怔然。
“樊霜,你擒了那两人与祭品回来,本尊尚可赦你一命,莫要执迷不悟。”
樊霜冷笑:“回去,是不可能了。妖尊,就让属下最后再送你一份大礼吧!”
盘踞的海龙蓦地跃起,顺着财神金像盘桓而上,矫捷的身躯将神像紧紧围住。
甬道内大呼:“樊霜!你敢!”
霍善见状亦是大惊:“且住!”
话音未落,海龙浑身绷紧,如百炼钢索紧紧箍住神像,无数的裂缝从神像眉心延伸出来,姣好的眉眼身手登时化作制作粗劣的汝窑。
“嘭”地一声,神像爆裂开来,海龙的身躯随之断成数段,如雪中红梅,萧萧坠落。
巨大的爆炸将财神殿的屋顶炸出个窟窿,石块金块自簌簌而下。神像所在之处顷刻积作一堆乱石,海龙的身躯被深深掩埋在下面。
春花抱着小狐狸,眼疾手快地躲在一座倾斜的柱梁下,不知何时肩上挨了一记落石重击。她也不及呼痛。
“樊霜!”
八卦法阵中,众人凝神聚力,正僵持不下,不敢擅动。
霍善双目通红:
“你们……竟敢渎神!”
铜钱剑杀意更甚,挟着怒气向严衍攻去。
春花见状疾呼:
“道尊,你侍奉多年的财神实乃妖物,你才是真正的渎神者!”
霍善闻言,心神一恍,铜钱剑势头减弱。严衍吃力挡下这一招,突觉丹田处一阵剧痛,胸前伤口一片湿滑冰冷。
他心知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如此消耗不了多久,分神向春花喊道:“快走!”
春花一怔,再看一眼神像残骸,底下毫无生命迹象,心中更是一沉。
她抱起小狐狸,掉头向殿门跑去,刚踏出一步便顿住,看向严衍:
“你尽力撑一撑,我去搬救兵!”
严衍一怔。
断妄司以严守天道为己任,护佑黎民。他手中办过案件无数,所遇对手较眼前更为凶险的亦不在少数。“黎民”逃命之前,大言不惭地说要搬救兵的,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地底再次传来怒吼:“一个也走不了!”
神像的残骸忽然急剧收缩,石块如磁石般向中心聚拢,汇聚成一座小山般的石头怪兽,拦在春花面前。
“你们以为本尊出不了安乐壶,就奈何不了你们么?”
后无退路,小狐狸皮毛一炸,从春花怀中跃出,挡在她身前,狺狺露出白牙。
石兽轻蔑一呵,张开大口,小狐狸便如一片红色指甲盖儿一般消失在它口中。骨碌碌咽了下去,还打了个响嗝。
“……”
春花脚下如同灌了铅,竟是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石兽吞吃了小狐狸,又向自己扑过来。
心中霎时一空:她长孙春花,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生死之间,最放不下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掠过:爷爷的旧症,哥哥的前程,长孙家的荣光……没有了她,他们会难过很长时间吧?但总算还有一份不小的家业,其后,总会各有福祉,各斩牵绊。
这也是极好的呀。
春花快速地决定,自己对前头这二十年毫不拖泥带水的人生,十分满意,亦无遗憾。
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厉喝,不知怎地,她身子一轻,飞了起来,竟躲开了石兽的攻击。
再落地时,她才发觉自己置身于温暖的怀中,脸颊紧贴着一具滚烫的胸膛。猛然抬头,严衍如霜雪般苍白的脸映入她眼帘。他双眉一跳,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严先生!”春花失声。
澄心道尊霍善尚在呆愣中。
法阵中人忽然生受了他一掌,旋即突破了法阵,却不攻击,而是跃向了被石兽追击的女子。
石兽滞了一滞,看向八卦法阵,霍善立时领着众道士拜下,口呼神尊。
石兽冷笑了一声,再看向角落里相拥的男女。
“去死吧!”
石块攒成的巨爪挟着劲风袭来。
严衍撑着最后一口气,翻身将春花护在身下,闭上了眼睛。
意识逐渐消散,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他刚被师父收入断妄司,跪在妄念碑前,随着师父声声诵读司训:
“不轻纵、不枉杀!”
师父朗声问:
“红尘于我何有哉?”
小小的少年高声答道:“护佑黎民,严守天道!”
他记忆中的黎民,愚昧而脆弱,为私利蝇营狗苟者不胜其数。黎民于他是责任,千万人来来往往,亦无不同。
然而在他将死的这一瞬间,“黎民”凝结成了怀中女子的形象,满心计算却鲜活真实,值得一切善心护佑。
他在红尘中走了二十余年,此刻真切地觉得,死于卫道途中,心悦而无憾。
巧的是,凡间这日,在九重天上,正是福禄寿喜四位星君约在瑶池畔的小亭子里打麻将的时辰。
福禄喜三位早早到了,单是寿星久久不至,半晌才捎来个仙诀,说是养的小仙鹿吃坏了东西拉肚子,来不了了。
老神仙们三缺一,恼得无事可干,一同将老寿星骂了个臭头。
而后,喜星神神秘秘地掏出一面镜子:
“话说,小春花下凡很有些时日了。看天时,她也差不多该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了。我从司命那儿顺了一面观世镜来,要不咱们……一同观赏观赏?”
观世镜浮尘一散,便现出此时凡间的情形来。
三位老神仙齐齐愣了神。
喜星搔了搔脑袋:“啊这……”
“按照司命新写的本子,春花不是被这石头妖怪一口吞吃了么?”
“是呵是呵,怎么咬了个空?”
“艾玛她竟然没有死么?”
喜星忧从中来:“春花在凡间风生水起地混了二十年,已是没按本子来了,这下连新排的死期都错过了。……这、这司命也太不靠谱了吧!待天衢圣君回转天庭,可是要怪罪的!”
“……”福星颤颤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老禄啊,你眼神好,快瞅瞅,那坏了小春花命格死期的,不就是天衢圣君么?”
“……”
“……天衢圣君是要死在石头妖怪手里么?”
“哦么哦么……他死了,岂不是就要回天庭来了么?”
“……”
老神仙们面面相觑。
谁还不想多浪几天呢?
还是禄星脑子转得快,左右张望了一番,眼尖地盯上了旁边一个正在扫地的小神仙。
“兀那小仙官!”
小仙官生得眉清目秀,扛着扫帚,一身墨绿衫子:“几位上仙有何吩咐?”
禄星倚老卖老地咳了一声:“我看你很眼生,何时飞升的啊?”
“小仙刚刚飞升,不过半个时辰。”
“啊哟,正新鲜热乎着呢!”禄星大喜,“正好我们几位上仙有件要事,交由你下凡去办。”
小仙官一愣:“小仙……刚刚飞升,私自下凡……不太好吧?”
禄星瞪他一眼:“我让你去,怎么是私自下凡呢?何况……咳咳,咱们天庭上最爱管事儿的那位不在,最近大家都过得……嘿嘿,很是松快。”
小仙官目光从观世镜上飘了飘,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气地笑了。
“那么,几位上仙,究竟有何吩咐呢?”
仿佛乘着一叶扁舟,在宽阔的大江上漂流,严衍的意识在流水中打了几个转儿,从舟中持桨站起。低头再看手中,桨竟然消失不见了。
他愣了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持桨亦是无用。
于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又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江心的小岛。
小舟如系,理所当然地滑入小岛的渡口。
严衍下舟,登岛。
小岛不大,只有一棵参天大树在岛的中心生长,树干可由十余人合抱,枝节修整,茂密沉郁。这是他熟悉的地方,是无数个修炼打坐的深夜里,他曾到访的所在。师父说修行者修道至深,及至登仙之时,便能在灵识中生出一片隐秘灵台。
他从未对人说过,他自幼便有一处灵台,正这棵江心岛上的巨树。
严衍负手站在树下,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他双目投向江上碧波,毫无意外地单调沉寂。
蓦地,身后有人唤他。
“严先生!”
他皱了皱眉。
离京之时,韩抉给他造了个假身份,又让他取个假名。他于是将本姓“谈”字拆开,取“言、炎”二字谐音,故名严衍。
被叫得多了,偶尔会忘记原本的身份,真以为自己只是个姓严的账房先生。也许是因为那唤他“严先生”的人,对这红尘中存在的一切人事,都太认真,太当回事。
身后那人又唤:
“严先生。”
他有些不耐烦,转过身去。
“别叫了。”
蓦地愣住。
一处虬结古朴的枝干上,不知何时,绽出了一粒不易察觉的鹅黄骨朵。
严衍蘧然睁开双眼,大汗淋漓。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来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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