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观的小道士在汴水岸边织起金色法网,阻拦邪物从龙息泉进入汴水。
法网甫成,两边的水面却如镜面一般平静。
其中一个小道士打了个哈欠:
“师父让我们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那绿妖受了重伤,游不了多远了。”
另一个瞪了他一眼:“师父让咱们守着,咱们就守着。”
话音丕落,龙息泉一侧的水位蓦地涨高了几丈,大浪咆哮着向天空卷起,再回落时,分明是一头海龙张大巨口的形状。
小道士们吓得魂飞魄散:“师父哇啊啊啊啊啊……”
法网瞬间被大浪冲得溃散,化作残片,随着水浪和其他的生命一起,汇入奔涌向东海的汴水。
大雨初霁,东方露出了一层疲倦的灰白,汴水中莫名涌起的潮水终于缓缓褪去,在江畔浅滩上留下大片的贝壳虾蟹,还有四个大活人。
严衍直起身来,有些困扰地低头,想把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子拨开。手掌移到她面容之上,却不自觉地停住了。
只见她眉头深锁,双眸紧闭,浓密的眼睫还串着水珠,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倒真像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做了噩梦的小姑娘。
严衍怔了一怔,醒悟自己居然发了会儿呆。良久,他摇头挥去奇怪的想法,摊开一掌,放出断妄司特有的烟火信号。
春花被烟火惊醒,毫无预兆地猛然坐起身来。
“哥哥!”
眼前是平静的汴水,岸上没有小海龙,没有小绿,没有樊霜,也没有长孙石渠。
龙息泉中发生的一切,他们在海龙腹中竟听得如在眼前一般清晰。虽说小绿是将他们吞吃入腹的罪魁祸首,但春花觉得,他好像也不那么讨厌。
只是,海龙一族再诞生一头魇龙的希望,恐怕要断绝了吧。
严衍扶她站起,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说什么好。
早先的两个泼皮凝固在一个互搏的姿势,如两条木雕的蛆虫一般,趴在石滩上。大潮褪去,两人愣愣地互视了片刻,蓦地大叫:
“咱们出来了!”
“大哥,咱们活着出来了!”
两人欢喜得拥抱着狂跳,跳了半晌,忽然定住了。
其中一人惘然地说:“咱们既然能活着出来,那二哥……”
另一人也呆住了,良久,忽地暴起掐住对方的脖子,口中狠狠道:
“什么二哥!从来就没有二哥!”
被掐之人双目暴出,也伸手扣进大哥的眼珠,抠出两道血水。两人都不肯放手,惨呼声此起彼伏,原本是劫后余生的寂静,却似重回了十八层地狱。
春花遍体生寒,身子微微晃了晃,惊觉有人托住她腰肢。
严衍侧身挡住她视线,低声道:“不要看。”
当闻桑带着捕快们赶到,将他们分开时,两人已经彻底疯癫,化为两头只知互相撕咬的野兽。
岸边聚集了许多百姓围观,有认出那两人的,高声嚷起来:
“钱婆婆,那可是你儿子么?”
一个白发老妪磕磕绊绊地来到跟前,望着疯癫的两人,不知所措地哭道:“阿大,阿三,这是怎么了?阿二呢?怎不见阿二?”
她抓住人便问,众人也只是摇头,不知就里。
闻桑啧啧道:“这钱婆婆,从前到处炫耀她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如今两个疯了,一个没了,真是可怜啊。”
老妪来到春花面前,严衍想将她格开,却见春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应付。
钱婆婆充满希冀地盯着她:“你知道我们阿二在哪儿,是不是?”
春花犹豫了一瞬,终是在钱婆婆的殷切注视中叹了口气。
“婆婆,你家阿二已经死了。”
钱婆婆愣住了。
春花继续道:
“你家阿二和妖怪搏斗,不幸身亡。你另外两个儿子为了给他报仇,也都拼了性命,很是英勇呢。”
她摸遍了全身,竟然身无分文,于是摸出一个刻着自家名字的木牌,放进钱婆婆手里。
“婆婆,你两个儿子已经疯癫,以后生活想必艰难。这是我的名牌,你拿着,去春花绣庄找个营生,可好?”
钱婆婆摸摸手里的木牌,又看一看她,神色阴晴不定。
半晌,倏地将那木牌兜脸扔回给春花:
“你神经病啊?我有儿子,找什么营生?”钱婆婆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身去抱她的两个儿子去了。
“……”春花被砸得发懵,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名牌,揣起来也不是,不揣也不是。
她发了一会儿呆,抬头正撞上严衍颇有兴味的目光。
“春花老板,你这算不算又是——操纵他人的情感?”他唇角微微上扬,竟难得地给刻板的面容添了一丝暖意。
春花错愕一阵,旋即自嘲笑道:“就算我……陋习难改吧。”
闻桑看了看自家大师伯温和的眼神,只觉得日头可能是打西边儿出来了。
“咳咳,那个……两位,鸳鸯湖的妖物已被澄心观的霍善道尊降服了。旁人都以为你们已经不在人世,若见了,不知该如何欢喜呢,尤其是吴王世子,这几日为了给您报仇,那可真是……”
春花有些尴尬地掸了掸袖口,向严衍行了一礼:“这次能大难不死,还要多谢严公子。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必当重谢。”
见严衍没有还礼的意思,她讪讪一笑:“闻捕快,可否麻烦你雇一顶小轿。”
“晓得!”闻桑脆生生地应了,刚迈出一步,便被严衍拦住:
“我送你回去。”
长孙石渠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长孙家府邸。
烟柔抱着衡儿,在门廊下等他。见他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
“可有消息么?”
石渠疲倦地摇了摇头。
陈葛说,龙息泉已被吴王府与澄心观彻底封锁,放出来的消息,只说两头妖怪已被道尊当场斩杀,而被妖怪吞噬的人,从此再无音讯。
龙息泉下与小绿的对话,大约是一场梦吧?醒来了,一切都是虚妄。再没有妹妹,再没有他从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妹妹了。
烟柔默了一默,半晌道:“少爷,当心身体,家里还有许多事要您拿主意。”
石渠伸出手,摸了摸衡儿水嫩的小脸,顿觉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
“你照顾孩子也甚是辛苦,回房歇息去吧,一切有我。”
烟柔一怔,这位娇气的大少爷,从前是不会在意她辛苦与否的。他眼里根本看不见她。
不由得哽咽了声音,屈膝恭顺道:“是。”
仙姿从内堂匆匆而来,神情紧张:“少爷,老太爷等了许久,非要你去见,恐怕是瞒不住了。”
石渠叹了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进内堂,长孙恕早已在上方端坐,龙头拐杖、戒尺、荆条、马鞭、条凳、香炉等各色家法均已备好,端看老太爷当下的心情,觉得哪一样更趁手。
“小畜生,你回来做什么?”老太爷见他是一个人回来,便没有好话。
石渠噎了一噎,也不还嘴,自找了个离得不近不远的位置跪好。
“爷爷,孙儿来领罚了。”
长孙恕将龙头拐杖跺了三跺:“我问你,你妹妹呢?”
石渠垂着眸子,兀自道:“爷爷,孙儿从前不是东西。今后……今后一定勤学苦练,好好打理家业,好好挣钱,一切都听您的,绝不违逆!”
“……”长孙恕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他霍然立起,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我只问你,你妹妹呢?我的小春花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啊?”
泣声再难掩盖,石渠放声恸哭,连连磕下头去,额头与地砖撞击得咚咚直响。
“爷爷,孙儿会和春花一样,好好奉养您的!”
长孙恕身子微晃,倒退了一步,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双手撑住龙头拐杖,勉强保持神智,没有让巨大的悲痛侵袭意识。
“石渠啊……”老人气若游丝地出声。
石渠睁大了眼,这些年,长孙恕一直叫他孽障、小畜生、混蛋、败家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
“石渠啊,你爹爹就是不听我的话,走的太早。你娘呢,刚生下春花,就随你爹去了。你们兄妹俩,是爷爷活着唯一的盼头。春花刚生下来的时候,一点气息都没有,爷爷我……就跪在这庭院里头,祈求满天的神佛,给娃娃一点生机。你妹妹的命,是爷爷用自己的命求来的啊!”
“石渠啊,你妹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得一五一十地跟爷爷说,不能瞒着爷爷啊……”
老人捂住布满岁月沟壑的脸,老泪纵横。
石渠扑过去,抱住长孙恕的双膝,大哭道:“爷爷,我说!春花她……她……”
庭院中,春花从廊柱后头默默露了个头出来,咳了一声。
“爷爷,哥哥,你们这是……唱大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