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寒风吹过,长髯道士护送孙斜谷下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台,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走下去的。
走到那块“天地同生”牌匾下的时候,孙斜谷已经是气喘吁吁,也不在下山,直接坐在石阶上,拿起腰间的酒葫芦,一口闷下,驱散了寒意,解困解乏,舒畅了许多。
长髯道士往前一步,略微拱手,“时候不早了,先生若是累了,那晚辈背您下山。”
孙斜谷摇了摇头,阵阵轻笑,“老头子一个人习惯了,被这么多人跟着,倒是有些不自在,你回去向齐帧玄复命吧,老头子我休息一会就下去了。”
“孙先生,这夜晚下山,您一人真的可以吗?”
孙斜谷看了看长髯道士,“怎么?看不起我?”
“晚辈绝无此意。”长髯道士赶紧抱歉鞠躬。
孙斜谷本就没有恶意,挥了挥手,继续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小口桂子酒,“走吧,走吧,清夜寒风吹满地,石阶青板步生莲,你们这些牛鼻子道士就喜欢这些虚的,若真的可以步生莲花,那又何来石阶一说。”
长髯道士抿嘴轻笑,稍稍拱手,“儒道不同,我们道者归因于天地,形与心之大德,石阶虽无莲,但步步可生莲。”
“哈哈哈,和你师父一样会忽悠人。”
“既然前辈执意一人下山,那晚辈就不打扰了。”长髯道士也没有在和孙斜谷争执,转身离去,轻笑道。
孙斜谷微微点头,等到长髯道士离去后,星夜长风,当歌挽泣。
“悠然,悠然。。”
孙斜谷起身一边呢喃着一边动身下山,虽不是仙风道骨,担仍有江湖气息。
。。。
信阳郡,同萧城。
山谷之中白雪飘荡,北风呼啸,白衣男子裹着棉裘坐在一匹白色骏马上,白马英目,身形流畅,看起来格外矫健。
而白衣男子骑在马上,身后跟着数百匹骏马,虽不像白马一样看起来威严,但拿出来,个个都是可以日行七百里的悍马。
这便是信阳战马。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眼前便出现一个农家小院,木屋茅草,看起来有些清苦。
白马走到庭院前,没等白衣男子开口,便停下脚步。
门前庭院深深,有池水从附近山上留下,不过时至冬日,已然断流,门前古井旁,一素布麻衣的姑娘正贴着池水洗衣,井边有红炉,炉子上的铜壶咕噜咕噜的翻腾着,蒸汽从壶嘴冒出,在女子身旁形成一团细腻的云雾。
女子俯身洗衣,青丝垂下,偶尔从池水中腾出通红的手指将一两簇秀发拨到耳后,生的干净秀丽的女子听闻外面马蹄声响起,起身望向庭院之外。
是他心中的白衣郎,嘴角上扬,眉眼生情,眼中满是欢喜。
“回来了。”女子将手从身前的围裙上抹了抹,走过去将白衣男儿身上的暖裘脱下,往屋中走去。
门外骏马成群,茅草屋中酒香四溢。
“是从北州来的信。”女子从身后的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白衣男子端起面前酒杯,暖酒下肚,很是舒服。
“不是说不收山外之信吗?”男子皱眉道。
女子有些抱歉的俯身,“先看看信上的名字,这是吕云栈给你的信。”
听到吕云栈三个字,男子愣了愣,这么多年了,终于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蒙敖放下手中酒杯,缓缓拿起信件,自嘲道,“师弟,阔别多年,你终于功成名就了。”
师兄在上,小弟云栈敬上。
一别十余载,昔日鲜衣怒马,晋雍才俊,终究难逃岁月蹉跎,提笔数日,心中自有感慨万千,却不知从何提起,昔日借马五百,助吾王练就祁宁林字骑兵将士五百,攻城陷地,屡战屡胜,也不负当日师兄走马践行之恩。
。。。
师父年迈,虽放荡形骸,但心系你我二人,师父毕生所学才情授之吾等,弟得其三,兄具得其七;愿师兄能下山出谷,摒弃前嫌,下山归门;弟入官场,难以脱身,师兄当行门徒之礼,顺师孝师,弟不胜感激。
愿你我在度相逢之时,桂子树下,同载美酒,畅谈天下事。
弟吕云栈铭上。
。。。
吕云栈的信洋洋洒洒将近千言,蒙敖看完后,继续饮酒,和他师父一样,他也喜好饮酒,饮的也是晋雍桂子酒。
旁边的女子看到蒙敖红了眼,在读添上一壶煮好的桂子酒,再胖跪坐添酒,“可是有什么心事。”
“娘子嫁我几载?”
女子愣了愣,脸上怦然出现一抹淡红,“五年。”
“可曾想过去见家师?”
听到蒙敖的话,女子稍稍惊讶,但看着蒙敖眼泪缓缓留下来,轻轻一笑,“全凭相公安排。”
蒙敖精通驭马之术,又深的斜谷道人真传,年少之时在晋雍有着“桂子英秀”的美誉,这桂子便是因为他喜欢在斜谷道人家门前的桂子树下驭马才被加上的。
少年成名的蒙敖才情卓著,不知识多少晋雍少女芳心暗许的倾慕对象,然而随着蒙敖的日渐成名,斜谷道人却有些对这个弟子前途报忧。
终究再一次争吵中,斜谷道人一怒之下大骂道:养马之术,与家禽六畜之术有何异?竖子焉敢以此立名。
这就是这次争吵,让蒙敖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年的晋雍,只身来到信阳做起了驭马人,在深山中驭马,与世无争。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难免觉得有些幼稚可笑,年少气盛的他只因为师父一句怒言而远走他乡,这一走便是十七年,走的时候还是晋雍才俊,等到回去的时候,已然变成了一个即将生出白发的暮年之人了。
若是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离开,选择虚心受教会怎么样?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出现在蒙敖的脑子里,但是世上的事情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哪怕是爬,都要爬完。
深山之中,蒙敖与妻子共乘白马,出山门。
这次,他与自己和解了。
。。。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恩恩怨怨,江湖才会更加精彩。
晋雍的冬日虽然没有北州和信阳那么冷,但是寒意袭来,还是让人直发抖。
孙斜谷门前,桂叶落满地,光秃秃的树枝就像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掌一样,伸在半空。
马蹄响起,蒙敖与妻子翻身下马,推开木门,看到熟悉的院落,熟悉的桂树,熟悉的茅屋,蒙敖心中不免生出阵阵酸楚。
抬头看桂树,已经无花无桂,妻子搀扶着蒙敖走进院落,身后白马虽无人牵着,但也跟着往里面走,低着头,鼻子一伸一缩,仿佛在感受这里是什么地方。
“怪不得都叫你桂子英秀,原来是这颗桂树。”妻子打趣道。
“你怎知这是桂树?”
“相识十年,嫁你五年,怎可不识桂树?”妻子笑道。
桂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个酒葫芦,蒙敖轻轻提起,里面已无一滴酒,妻子会意的从身后拿出一坛桂子酒,交给蒙敖,由他倒入这个陪伴了师父大半生的酒葫芦里。
或许是酒香传到了里屋,正在点头打盹的孙斜谷抹了抹流下的哈喇子,伸了一个懒腰,“有人送酒来了。”
说完,披上一件棉袍就往外走去,推开屋门的刹那,四目相对。
阔别十七年,没想到自己的师父已经白发横生,成一老翁;而孙斜谷也没有料到,这个自己从小当做亲生儿子看待的徒弟回来了。
女子急忙行礼,“信阳隆北人士许氏拜见师父。”
斜谷道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直勾勾的看着蒙敖,蒙敖眼圈微红,放下酒葫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弟子不孝,今日回来了。”
身后的白马也跟着四膝着地,低下头颅。
斜谷道人看了看门口的桂树,忍住泪意,“有你在,老夫倒不至于落得老无所依啊。”
“桂子留香,今日大吉。”
。。。
大熙新都皇宫。
冬日袭来,宫天良站在熙圣殿前,看着天空大雪飘荡,此时的宫天良已经蓄须结发。
皇宫养心殿,皇后娘娘陈牧萧,挺着大肚子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
身旁的丫鬟打这哈欠站在那里,这一幕被陈牧萧看到后,陈牧萧轻轻一笑,“累了就下去歇着吧。”
“娘娘没事,奴婢不累,奴婢要在这里看着娘娘。”旁边的丫鬟一个机灵,赶紧站好。
陈牧萧笑着摇了摇头,“站在这里那么久,腿不酸吗?本宫又没有什么大事,用不着你们看的。”
“娘娘,您怀着龙种啊,还不算大事?”旁边的丫鬟打趣道,陈牧萧悠然一笑,当年初次嫁到大熙东宫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个这么的丫鬟,自己初来乍到,她陪着自己到处闲逛,给她讲这将那,让他在遥远的异国不觉孤独无助。
那个每天笑嘻嘻的,连宫天良都敢怼上两句的丫头已经成了一抔黄土,在明争暗斗的朝廷里成了最冤枉的牺牲者。
小婵,说真的,本宫有点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