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誓与君同-此情不移共甘苦,此心不改与君同。
“大昱人。”陆詷淡淡地道。
老郎中愣了愣,他叹息了一声:“我怕小方盘城里记得这件事的人都不多了。”老郎中琢磨琢磨觉得不管陆詷是什么人,似乎说出来都对突厥人百害而无一利,至于他自己?就算是被报复,一把老骨头,多活一天都是划算的,“这事儿还得从两年前开始说起。”
“这么久?”吴珣顿时吃了一惊。
“这就是突厥人的高明之处……”老郎中坐了下来,拉开了一个带锁的抽屉,取出了一个匣子,匣子中有一沓厚厚的方子,“这些是这两年我给突厥人开的方子。”
陆詷接了过来,看了几张:“这些都是治疗外伤的方子。”
老郎中笑了:“公子果真是懂医术的。确实如此,这些突厥人要的方子不管是内服还是外用的都是用于治疗外伤的。”
老郎中没有把话说透,但陆詷和吴珣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寻常百姓怎么会受如此之重的伤,又怎么会每次都是外伤?这些突厥人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人,更可能的是突厥的士兵。
而突厥士兵能在边防重镇能出入自由,堪称在敌人的塌前酣睡,那个纵容他们在此酣睡的人是谁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些方子老夫全部都曾经誊抄过一份送入将军府。”老郎中笑了笑,“也许荣将军大人有大量,不与这些小虾米儿计较吧。”
老郎中想要将陆詷手中的方子拿回去,边拿边说道:“你们想听故事呢,我也说了,这位公子本就没有什么大碍,两位还是抓了药就走吧。”
陆詷笑了笑:“大夫可否方便再誊写一份?”顿了顿陆詷又道,“我想这一次应当不会再度石沉大海。”
老郎中愣了,他盯着陆詷看了许久,又看了看吴珣,随后将那些方子收回了木匣之中,“咔哒”一声将匣子合拢了,他将木匣推了出去。
陆詷微讶,这些方子看得出有些日子了,最早的那一份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很显然不是新誊抄的,但老郎中竟然就这么将原件给了他们?
“您这么放心?”
老郎中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别看老夫年纪大,但最好的便是眼睛了,更何况……”老郎中的笑容中不免有几分讥讽之意,“两年里这个故事我对不少人说过,但你们是第一个对方子感兴趣的,也是第一个看出问题所在的。我想以我的年岁,未必能再等到第三个这样的人了。”
随后老郎中将抓好的药和木匣摞在一起递给了陆詷和吴珣。
吴珣接过了东西:“多谢,您放心,我们定会还小方盘城安宁的。”
老郎中看着吴珣的坚定神色很惊讶,惊讶于他竟然有这样的决心。看着他们离开医馆的背影,老郎中莫名地觉得或许他们真的可以,虽然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叫什么,从哪里来,又是什么身份……
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的目光,澄澈坚定,没有胆怯没有算计更没有贪婪。
“或许真的能成呢。”老郎中嘟囔了一声,拿起那本未看完的书继续翻了起来。
出了医馆的吴珣心中有些沉,他的心口就像是有块大石头一样,忍不住上前几步握住了陆詷的手。他已经这样难受了,小詷恐怕只会更难受,甚至是更自责。
纵容邱晁一党在朝中揽政是因为邱晁有一定才干,只是近几年邱晁太过贪婪想要的太多,手伸得太长企图染指后宫和储位,陆兼陆詷父子才容不下他的。但如今看来,邱晁的手可不仅仅伸向了后宫和东宫,还伸向了军权。
和东宫后宫不同,如今西北已经殃及了无辜百姓,若是寻常败仗也便罢了,但若是私通敌国里应外合……
吴珣攥紧了手,他觉得揣在胸口的那个木匣子又沉了几分。
两人一路无言走了许久,眼看着就快要走回将军府了,陆詷突然道:“再等一日,我便会向父皇请旨。若突厥人真是野心勃勃,那势必会乘胜追击,我不敢再赌一战了。”若是玉门关失守,那突厥便能长驱直下如入无人之境,这个赌太大,陆詷不敢赌因为他输不起。
吴珣点头:“那明日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找证据,你留在将军府麻痹荣陵他们。”
陆詷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吴珣,抬手将他的斗篷整了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吴珣说的其实便是他心中所想,但他很清楚吴珣揽下的活儿担子有多重。若没有找到证据,荣陵还是不能留,但若是以莫须有的理由将其废黜甚至是处死,先不说百年后史家笔下的那些严厉措辞。便说眼前最严重的问题——军心。
荣陵是西北军统帅,若随随便便废黜,哪怕明面上不处罚他将其调离西北军,也还是会出现军心不稳的问题。更不用说西北最强劲的一个主力部队便是荣陵的荣家军,虽然和荣陵同流合污的人知道内情的人恐怕只有那么零星几人,但没有证据没有理由将荣陵调离极容易引发兵变。
陆詷的手从吴珣的斗篷抚过随后落在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陆詷觉得掌心下的肩膀比如刚入京时候宽厚结实了不少,掌心轻抚肩膀上的沙尘,但还没等他将尘土拂干净,一阵风吹过又落上了不少尘土。看着那执着的尘土,陆詷的眼神中流露了无奈与内疚。
这就像是在朝堂这个大染缸一般,哪怕陆詷做足了思想准备,哪怕他在内心发誓要让吴珣避开这些纷纷扰扰,但似乎注定是不可能的。陆詷清楚地知道,就连他母后的手中也是沾染过鲜血的,朱墙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幸免。
陆詷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拧巴上了,抬起手一遍一遍去掸走那些灰尘,只可惜今日的小方盘城中起的是西北风,风中裹狭着沙尘,仿佛也较着劲要跟这位储君做对到底。这个时候,陆詷是手背之上出现了一个肤色偏深的手,是吴珣的手。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吴珣的手按住了陆詷拂尘的动作,将自己的手指挤入了陆詷的指缝之间,“小詷,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愿意与你一起。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战火连天,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但我既然已经一脚踏了进来你便休想自己一个人担。”
“佛家讲究修来世,若佛祖认为我今世有罪,那我便来世再还。今世,此情不移此心不改,刀山火海愿与君同。”
吴珣轻轻地说完这句话,歪着头笑了笑:“后天日出之前,我必定会带证据回来。”
随后陆詷眼前一晃,吴珣便如同那燕子一般,轻巧的翻身上了路边的屋檐,冲自己摆了摆手后便消失在了房宇之间。
陆詷掌心下和手背上的余温尚存,但人已经不见了,陆詷的心此刻又酸又软。得一心人,夫复何求。
正在陆詷愣神的时候,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陆都监。”
陆詷看了过去,发现不远处的将军府门口立着一高头大马,马上的人正是荣陵。陆詷收敛起眸色中的所有温柔,换上了一副三分骄矜七分清贵的模样,既然荣陵觉得自己是哪家的小王爷,自然就要让他觉得他自己的怀疑是对的。
陆詷缓缓走了过去,颔首道:“荣将军。”
荣陵哈哈大笑,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嫌隙:“我正要带着属下出城打猎,陆都监不如同去?”
陆詷扫了一眼荣陵身后的人,心中默默地将他们与吴珣说议事厅的那些亲信对了对,看来荣陵这次带的都是他的自己人。
陆詷想了想:“将军盛情,云泽却之不恭。不过既然要出城,不如带几股精锐部队同去,也便于侦查突厥人的现状。”
马浮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陆詷却注意到了荣陵冲着马浮悄悄做了个下压的手势,随后荣陵大笑了起来:“还是监军想得周全,那便如此,不如精锐也由监军挑选。”荣陵一拍大腿,“是我思虑不周,与监军同来的黑甲卫对玉门关尚不熟悉,理应同去。”
要说荣陵这般做派,莫说陆詷有些意外,就连荣陵身后的人也都面面相觑,这分明就是在跟陆詷说,你放心,带着你的人,我定不会害你。但陆詷带上黑甲卫,某种程度上对他们就产生了威胁。
但更让他们诧异的事情发生了,陆詷开口拒绝了荣陵的好意:““黑甲卫之职不过是护送我至玉门关内,这一路上多有劳累,我不愿再麻烦他们。既然是出城勘察突厥动向的,自然得叫上精锐,我久闻荣将军麾下的荣家军素来有精兵强将之称,战功累累,不如荣将军便从荣家军中挑出一只精锐随我们同去。”
这简直就是想瞌睡便送来枕头,荣陵他们本来确实是想带一队人马的,但荣陵担心陆詷不肯前往便打消了这一念头。没想到陆詷不仅拒绝了黑甲卫跟随竟然还主动提出了让荣家军的人跟着。
荣陵差点就要仰天大笑了,倒不是说他此行要对陆詷不利,只不过若陆詷抱有这样天真的想法,荣陵自觉不需要吹灰之力便可对付。监军算什么?尚方宝剑又算什么?荣陵略显得意地挑起了眉梢,他现在觉得他们之前的想法都太过杞人忧天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乳臭未干缺点心计。
“去给都监挑一匹好马。”荣陵冲着马浮使了个眼色。
马浮刚想应是,便听陆詷轻笑道:“不用了,我这马呀不许我骑别人,不然是要闹脾气的。”说完便轻轻吹了声口哨,哨音不响但后院的马厩之中随即闹腾了起来。不多时,一匹白马便奔腾而来,它跑起来的时候身上仿若镀了一层金光,但等它站定那层光便不见了,众人揉揉眼睛只当自己看错了。
陆詷困惑地看着直往自己身上蹭的白娇娇,想问一句怎么是你,奈何方才刚说完自家马不肯自己骑别的马,现在发问岂不就露馅了?
“陆都监这马好是好,就是太白了,在这西北恐怕没多久便成了黄马。”荣陵若有所指的说了一句话。
还没等陆詷回应,白娇娇自己就回应了,它翻了个漂亮的白眼,随后用后蹄往荣陵那边刨了刨土。
荣陵错愕地发现自己似乎被一匹马嘲讽了,而陆詷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伸手捋了捋白娇娇微卷的额发以示安抚,之前他还想着让月夜矫一矫娇娇的脾气,但现在看来这脾气着实也不错,说不定往后还能护着珣儿不被人欺负。
随后荣陵带着他们在练兵场上转了一圈后带走了两队精锐,之后径直出城。
玉门关外黄沙漫漫,此地名义上属于罗沙府,但因紧挨着突厥再加上荣陵的插手,说是个三不管的地带也说得过去。
出了关的荣陵带着军队一路驰骋狂奔,整个人看上去肆无忌惮,陆詷看在眼里心中却是冷笑。这哪里是一个刚连败数场大战的将军?又哪里是在突厥手中连失两城的模样?分明就是清楚的知道不会有突厥伏击他,这么一想,那除夕夜的放纵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荣陵对于突厥会不会进攻这件事恐怕是一清二楚。
等又跑出了一炷香的工夫,荣陵突然间搭弓拉弦,瞬间连射三箭,其中一箭便将远处的一头猎物射死。有人打马上前,很快便将猎物呈了上来,是一只马鹿。
“陆都监不如也小试一下身手?”
陆詷笑了笑:“我骑射哪比得上将军?便不献丑了。”
“哈哈哈哈哈,别说是你了,就是我们也比不上将军。”马浮大乐,用力地拍着荣陵的马屁,“将军的箭法百步穿杨,就连武帝也曾夸奖过。”
荣陵瞥了马浮一眼:“怎么跟都监说话的?”马浮那话确实夸了荣陵没错,却也夸了他们自己,直接将他们的水平拉拔到陆詷之上。当然,荣陵不悦不是因为他觉得马浮出言不逊,而是因为此番出关看似狩猎实为拉拢。还没等拉拢呢,马浮便出言将陆詷得罪了,这可不是荣陵想见到的。
“诶,马副将说得其实有理。”陆詷笑道,“我从前甚少打猎,准头不行也是理所当然。”
“都监无需如此,我其实也是被我父亲逼的,不得不学。”荣陵又搭上一箭射了出去,“我要是射空了,可是要被父亲打板子的。”
这次马浮学机灵了,看荣陵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旋即立刻道:“荣老将军武艺高强,将军家学渊博,自然比属下要强之百倍。”
陆詷似乎没有任何被激怒的感觉,他还是笑了笑:“家父不喜狩猎一事,故而我也很少参与。家母信佛,时常说众生平等,能不制造无谓的杀戮那便不要制造。”
“男儿自在四方,应当从军建功,怎能听妇人之言呢?”荣陵又笑,“我看那些说不愿看见杀戮的人无非都是胆小鬼罢了,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罢了。”
陆詷笑了笑,突然间也搭弓上箭,“咻”的一声,箭矢破风而出,然后便射中了一个一小团的黑影。
荣陵激陆詷的话还在嗓子眼里便已全部做了废,而且陆詷射中的猎物比他远而且小。士兵跑过去捡猎物的时间分明也长了很多。
荣陵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悻悻地加了一句:“陆都监也是个爽快人,方才还说不愿意伤及性命,现在却又愿意了。”
陆詷对此不置可否,不多时那士兵回来了,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回禀道:“都监猎得一兔。”
荣陵的心气儿终于又顺了,麋鹿和兔子相比,明显是麋鹿更有价值也更难猎。
回禀完了,那士兵却没有走,支支吾吾的。陆詷却问道:“可还活着?”
士兵像是终于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您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可别拿自己杀气。然后士兵将布袋中的猎物拿出来,是一只中箭的兔子不假,但是中箭的部位是在耳朵尖,并未伤及兔子的性命。若是巧合,荣陵并不会往心里记,相反他还会觉得陆詷骑射不精。但明显陆詷是一早便知道自己没有伤及兔子性命,荣陵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狠狠扇了自己一记巴掌,这若是不精于骑射,那自己恐怕也不敢说自己百步穿杨了。
只见陆詷将兔子耳朵上的箭取下,随后将兔子重新放在了地上,兔子还蒙着呢,白娇娇便低头将兔子往前拱了拱,那兔子回过神来一溜烟便跑走了,消失在了漫漫大漠之中。
荣陵干笑一声:“陆都监未免有些太心慈手软了。”
“心狠手辣是对对手的,兔子何辜?”陆詷缓缓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池鱼何辜?”
陆詷的声音并不算小,他身后挨得近的士兵都能听得见。
荣陵被问得是哑口无言,陆詷所指荣陵若有所感,所以更不敢随意回答,半晌只得打了个哈哈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陆老弟如此仁心仁义为兄佩服,只不过为兄率万人,若拘小节恐误大事。”
“将军莫要多心,我并非在说将军。更何况将军只要不误心中大义,那便无人能够指摘将军。”
荣陵不敢不多心,因为陆詷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仿佛芒刺在背,可他忍不住心虚却又一边唾弃自己,一个毛头小子话中能有什么机锋?
作者有话要说: 白娇娇:你住海边的吗?管得这么宽?
月夜:被抢工作了,但是他高兴就好……反正出去了欺负的就是别人家的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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