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却邪剑(1 / 1)

痛。

疼痛将偃羽煦从用以逃避的黑暗昏沉中拽了出来,但她的眼皮又重得如同被钉在了一起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但她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她身边,在照顾她。

是阿碎或阿缺么?她的思绪被缠绕成了打着死结的线团,已无法分清真实还是臆想。

有温热的水润湿了她干涩如焚的嘴唇,她艰难地微微张开口,急切地吞咽着,差点把自己呛到。好在她很快便被扶了起来,她坐不住,只能倚靠在扶起她的那人身上。那人耐心而温柔地替她顺着背,直到她缓过来。

她原本因为疼痛和无法睁眼的心浮气躁渐渐被抚平了。

倚靠在那个温柔的怀抱中,她不知不觉又再次陷入了意识最深之处。

*

偃羽煦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石穴中。她刚刚从一场没有时间与意义的无尽梦境里挣脱出,睁眼时依然陷在茫然迷蒙里,不知何时何地。

最先映入视野的是冰冷灰暗的岩壁顶部,虚幻的火光投射在上面,不安地晃动着。

她正躺在火堆旁,身上盖着她用于遮风雪的斗篷,身下垫了层枯枝干草,虽然并不算足够柔软舒适,但看上去也已经挺尽心尽力。除此之外,这个浅浅的、一望便尽的洞穴里便没有了其他东西。

她试图起身,右腿立即用一阵钻心的疼痛阻拦住了她。她最终只是勉强靠着岩壁坐了起来,额头却已冒了层冷汗。

她的右腿摔伤了,不知骨头是不是断了。

小腿被很简易地包扎过,大概是条件所限,只是用布缠绕止血后,然后还用几根树枝固定了位置,而那布料看上去也似乎还是从什么衣服上撕扯下来的,而她手腕脚踝还有几处裸.露位置也被布包了起来,好像是之前被蛇咬到的地方。

她想起来了,她是坠下了山崖,可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人。是谁救了她?

不知为何,她脑浮现出了那个温柔的怀抱。

这时,她听到洞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不知来者,她有些紧张地伸手摸刀,她仅剩的那把燕羽刀就被好好地安放在离自己不远处,大概是因为她跳下崖时手里依然紧抓着它。

但偃羽煦刚刚握住的刀还来不及举起,便又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地放下了。

走进来的是个瘦高的女子,一身白衣已经沾染上了不少污渍血迹,边缘还有很明显被划破和撕扯过的痕迹,面庞上也有未愈的擦伤,但即便狼狈却也不能丝毫掩盖她清俊的眉眼与温润的气质。

被那双通透如皎月明的眸子注视时,总让人难以升起警惕防备之心。

“你醒了?”女子有些惊讶地走近,手里还拎着两条不过筷子长的鱼,鱼身上被挺不规整地戳了几刀,却还在不安分地挣扎蹦跳着。

“你是什么人?”偃羽煦满脑子的困惑,先挑重点的问。

然而女子比她还困惑地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

“……啊?”

*

偃羽煦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字号倒霉蛋,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藏宝图被人追杀掉下悬崖差点丢了性命,但她如今很快便意识到,这世上的倒霉蛋也是可以成双成对的。

而这位不知名的白衣女子,便是这与她成对的倒霉蛋,甚至可以说,还要比她更胜一筹。

因为白衣女子失忆了。

“你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么?”

“不记得了。”

“那你是怎么掉到这悬崖下的?”

“不记得了。”

“……”

若不是因为对方那双如墨玉般的眸子里的确浸透着纯粹而诚恳的茫然无辜,偃羽煦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是不是在装傻充愣。

但说实话,就她如今这凄凄惨惨的状况,也没有什么好用来坑骗的。

而白衣女子除了没有缺胳膊断腿外,狼狈情况也没有强过她哪里去,想来大概也是因为什么仇家寻上门,意外跌落山崖的。

偃羽煦自己做出了解释。

既然一问三不知,她也没有再强求,更何况自己也动弹不得,便看着白衣女子也在火堆旁坐下,然后抽出挂在腰际的长剑开始收拾起鱼来。

偃羽煦一眼并没认出那是什么鱼,窄窄的鱼身,两条加起来可能都还不足二两肉,张大的嘴里长着一口古怪的如荆棘般的尖牙,这倒是使得它看上去不太好惹。白衣女子按住还在垂死挣扎的鱼,持着剑刷刷几下,极为顺利地便把鱼开膛破肚,然后掏出内脏鱼鳃,将鱼串在一根提前削过的树枝上,放在火堆上烤,整个动作相当的顺畅灵巧,似乎并没有因为剑太长而有所不方便。

偃羽煦却是被那把剑吸引了注意力。

剑身通体如银,华光流转,哪怕已经沦落为纯粹被当做菜刀使,却依然凝蕴着江海般的清光,即便只不过是杀鱼,见血时仍让坐在一旁的偃羽煦都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丝凛冽寒意,而杀完鱼后,剑身甚至没有沾染上任何污渍。

此剑非凡刃。

“我可以看看你的剑么?”偃羽煦突然问道。

这个要求其实略有些唐突,对于一些在江湖中走动的侠士来说,出鞘的剑本不是用来给旁人看的,甚至会被认为不尊重,但她向来不怎么在意那些所谓的文缛礼节。

而白衣女子似乎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很自然地用一小块帕子擦拭了下剑身,将剑柄递给了她,然后继续专心致志地烤鱼。

那剑也不知是什么材料铸造的,入手出乎意料的沉,偃羽煦初醒,力气还未恢复,差点没拿稳,不得不用双手才得扶住。她指尖顺着剑身轻轻划过,不敢触及剑锋,最后她在剑柄处发现了铭文。

简单而古朴的二字:却邪。

“清灵派却邪剑?”她没忍住惊呼出声。

“恩?”白衣女子有些疑惑地偏头看过来,她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直都是偃羽煦问她问题,而却没有反问关于她的事情,像是没有任何好奇般,表示疑惑也只是很细微的语气词。

偃羽煦瞪大着眼睛看了看面前这张面孔,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长剑,一时竟哑然。

清灵派属于底蕴深厚的名门正派,虽然只收女徒,但历代皆恪守苦修清规,所出弟子皆不凡,一套清灵剑法更是赫赫有名,在武林正道中地位颇为超然,和她家偃机门的名声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然而两者间的渊源却不浅,或者也可以说是孽缘。

这具体的孽缘到底是什么,武林中却很少言谈,只是说是因为十几年前一恶徒吴不赌闯入清灵派犯下大错,当时的清灵派掌门下了悬赏令取他性命,最后吴不赌也不知什么运气,逃出生天,最后竟被偃机门所收留庇护,自此以后,清灵派便与偃机门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虽然偃机门虱子多了不怕痒,多年来明里暗里还是被找了不少麻烦。

偃羽煦听说这一往事后,还满心好奇地专门去找吴不赌问过,她那时年纪也还小,却并没有觉得吴不赌是什么恶人,只觉得是个整天笑嘻嘻的邋遢大叔,不管干什么事都要拉人赌上一局。那天她找吴不赌问这件事,吴不赌便照例说若是赌赢了他便告诉她,于是他们俩那天便趴在窗台上昂着头数了一下午飞过天空的鸟群到底是单数还是双数。结果她最后猜错了,这件事便也一直不了了之,但她多少还是偏心,觉得既然吴不赌不像恶人,那么定是那清灵派仗势欺人,蛮不讲理,这印象便也在她心里扎了根。

当然,此时使得她吃惊的并不是这一件久远的过往,而是因为,这把却邪剑,正是清灵派历代掌门的信物。

她想起来,之前的确听闻过前任清灵派掌门因病突然逝世,掌门之位传给了其亲传大弟子修依,当时还有不少议论说这位新晋掌门年纪过轻,恐不能服众。她当时对这些传言只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半拉耳朵,也并没有多了解这位新晋掌门修依到底是何许人也,只是刻薄地想着,按照清灵派那群睚眦必报还偏偏自诩浩然正气的老姑婆,新任的掌门应该也和前一任般永远板着一张像是刚出生就被欠了几千两银子的棺材板脸,可不讨人喜欢,让人一见就恨不得躲八百里地外去。

然而,她眼前这位正主,似乎和她原本想象里就相去甚远了。

她没有料想,清灵派掌门修依竟会如此年轻俊秀,甚至可以说看上去还挺内敛单纯――当然这有可能是摔到脑子失忆的伴随症状。

而且光看外表,还,挺讨人喜欢的。

她想。

“你发现什么了?”见她欲言又止了半天,修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偃羽煦的念头在舌尖上兜兜转转了几圈,出口便变成了否认,“没有呀,只是觉得你这把剑很好。”

她自然是不能说的。如果告诉了修依的真实身份,刺激得恢复了记忆,然后认出她的身份,再接着,这位

修掌门回忆起她们两派间的恩恩怨怨,不愿再照顾她,或是不讲理便一剑刺死她,就她如今半残的模样,又有何反手之力。

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能当上清灵派的掌门,想来也不会能与她对脾胃,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偃羽煦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

修依却是相信了,点点头不再言语,又把手中的烤鱼翻了个面。

鱼逐渐散发出了诱人的焦香,偃羽煦突然感觉自己的胃里翻滚起来,麻木许久的胃被一下子唤醒,舌下也泛起了津液。

“我昏迷了多久?”她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不过问的时候眼睛依然还是用余光盯鱼,盘算着是不是差不多快熟了。

“一夜。”修依回答,目指了一下洞外,“现在是中午。”

竟也没有过去多久,但她总觉得在昏昏沉沉中陷了一辈子。

“喂。”偃羽煦本来打定主意不说破修依的身份,等待得无聊,唤了声,本想再问些什么,见她扭头看过来,又偏生起了戏弄的心思,“既然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那应该新取个名字才对,总叫你喂不太好。”

“恩,那取什么名字好?”修依安安静静地想了想,认真地征求意见。

“叫阿傻?”偃羽煦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努力憋着不笑。她觉得这样看上去又呆又好骗的修依实在挺有趣,一派的掌门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人物,此时却沦落失忆,大概还一同丢掉了大部分的心眼,让她感觉分外新奇。

当然修依并没有真傻,但她也没有恼,只是很平静地反驳,“这个名字不好。”

“哦……那叫富贵如何?又富又贵。”偃羽煦拉长了语调,依然不懈地试图把她带到坑里。

修依已经发现她并不是真的想好好取名字了,什么都没说,只是回过身把手里烤好的鱼递了过去。

偃羽煦愣了一下,接过鱼,香味钻入鼻子里又沉甸甸地落进胃,瞬间把她戏耍人的心思都驱逐到了天外。她试着咬了一口。

烫嘴。

她顾不得形象,呼了几口凉气,这才尝出味道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已经饿极了,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明明没有任何调料,只不过是简单粗暴地烤烤熟,奇怪的是竟没有什么腥味,鱼表面已经烤得金黄泛焦,脆脆的一层,再往下咬,内里却极鲜嫩,而且还没有什么扎人的小刺,虽然吃起来没有什么额外的咸辣滋味,她还是几口便把一条烤鱼吃了个干干净净,一时甚至觉得这烤鱼还要强于之前在醉江楼吃的那道涟水鱼许多。

不过小小的一条鱼,实在不太顶饱,吃完后,她反而觉得更饿了。

眼巴巴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投向修依,下一条烤鱼便已经递到了她眼前。

修依还没来得及吃。她递过鱼,并不像是施恩或是有所图的特意讨好,而是很自然的,知道她没吃饱,便再给一条。

一瞬间,偃羽煦心头忽得涌上不少古怪的情绪,不知是柔软还是恼。

这家伙,当自己是普度众生以德报怨的圣人啊,一点脾气都没有,合该被人欺负。她接过鱼,嘀咕着,却到底有些许手足无措。

她自小被娇惯出一副肆无忌惮又恶劣任性的性子,对谁也不需要顾及客气,但却还是第一次遇上修依这样的人。她一直被长辈夸赞生了副七窍玲珑心,学什么都灵巧,看人也极准,而此时她突然意识到,修依这样的人,是真正的通透而纯善,眼眸里干净得一粒尘埃也不会落下,而这也可能并不尽然是因为失忆。

“那你呢?”她问。

“我再去抓。”修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的外衫只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想来是已经被包扎在了偃羽煦的腿上,但好在冬衣厚而多层,也不太影响。

偃羽煦迟疑了一下,突然叫道,“修依。”

修依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似乎并没有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有所波动。

“我说,你觉得修依这个名字如何?”

修依愣一下,似乎想问什么,或许是想问她是否认得自己,却到底没开口,只是在口中轻轻地把那两个字念了几道。

“挺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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