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寒风凛冽。
大雪覆盖了一切,世间斑驳被这白雪所妆点,也落得一片苍茫干净。
燕京是大兴国一国的都城,自然是繁华富贵之处,玩笑有言,在西角街上随便一个酒楼的招牌掉落下来,都能砸中一两个王公贵胄。这种大雪天,朱门大户的人家自然不必发愁,倒是可以拥着暖炉坐院前赏赏雪景,或是在暖意融融的酒楼之中,与友人一同饮酒作对,若是能做出一两首好诗佳对,倒也是不失风流。
只是天子脚下,依然有帝福不可荫庇之所,挑了菜入城来卖的小农户,靠卖力气填肚子的脚力,或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在着大雪中,只能裹紧自己褴褛的破袄,祈祷着老天爷早些放晴。
王大是在城中药铺里跑堂的小学徒,整日被骂被打,从早像陀螺转似的忙到晚,而且还没有工钱。近几年年成不好,百姓活得艰难,家里养不活孩子,才会送去做学徒混顿饭吃,而作为学徒便是差不多算是被卖身给了师父,生死不论,打骂也只不过是师严多管教,再如何也只能咬着牙熬资历,等学会了本事,希冀于能有机会自立门户。他今日冒着大雪寒风出城,是因为接到了乡下老母病重的口信,他赶着回家,但也舍不得花那四十大子去雇车,便只能生生靠着自己的双腿在雪地里走。
没想到走出城才几里路,风雪更加得大了,眼前白茫茫一片,他几乎成了个雪人,僵硬得迈不动步子。这时,他突然看到路边有开着一家小店,门前挑着一青一白两个酒旗,在风雪中飘摇打着旋。他犹豫再三,到底怕自己会冻死在半路,还是决定进店歇一歇,暖暖身子。
这小店外面看着破旧,店内客人却是不少,火盆热哄哄地烧着,门帘一隔,便与外面的寒冷远了。
王大进门,店里正忙,店小二只是抬眼看了他那一身打扮,没多理会便给别桌的客人上酒菜去了。
他也不介意,只到柜台前叫了二钱温过的散酒,然后寻了个偏的位置坐下慢慢喝。
不论在这艰难世道里混得是春风得意还是猪狗不如,一碗温酒下肚,热热的暖了肠胃,好像便也并无差别。
酒馆里热闹,吵嚷嬉笑,喝酒划拳,而且此时店里还有在唱大鼓戏卖艺的,叮叮当当正唱着《刘公案》。那开口唱词的是个小姑娘,面目清秀,扎着粗粗的马尾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年纪不过二八年华,嗓音却又清又亮,口齿伶俐,那一旁拉三弦的大概是她的老父,一大把杂乱如稻草的胡子,几乎将半个脸埋在了里面,只顾垂着头弹琴。
她正唱到的是仝三封在乡间强抢民女的恶行。
“看哪个女子长的好
他抓住就要拜堂红
哪一个女子长的丑
他撕吧撕吧喂老鹰
也不知他害人有多少
看一看后花园光绣鞋
绿的绿红的红
蓝的蓝青的青
两辆大车拉不清……”
王大听得入神,突然听到隔壁桌一个大汉故意调笑着问那唱词的姑娘,“那小娘子你脚上的绣花鞋又是什么颜色的?给大爷我瞅瞅看。”
顿时周围哄笑一片。
唱词的姑娘到底年轻经事少,突然听到这种轻薄之语,一时间唱词都卡在了喉咙里,脸涨得通红。
隔壁那一桌人都随带着刀剑兵器,一副江湖人的打扮,听言谈似乎是走镖的镖师。而出言调戏的大汉则看上去是他们的镖头,生得圆面耳大,虎目猿臂,从眼角到耳侧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更是增添了凶相。
那疤面汉本就喝了酒,见那姑娘面上染上红晕,平添了几分羞怯的风情,更是色起,再加上一干兄弟也都笑嘻嘻地起哄,竟然直接动了手脚,将那姑娘一把扯到了身边,端着酒杯邪笑,“来陪大爷喝一杯,银子少不了你的。”
“不要,不要这样,大爷求您饶过奴吧……”
那姑娘哀求着拼命挣扎,手胡乱在疤面汉胸膛前乱抓乱挠,然而她的那点力气根本不被大汉放在眼中,反而大笑起来,凑过满嘴胡茬的脸想去强亲那姑娘。
这时,忽然不知从哪飞来了一个酒杯,直直地砸向了疤面汉的脑袋。
疤面汉却是极为敏锐,明明温软香玉在怀,也依然留有半分警惕心,啪地手一挥便将那酒杯挥开了,飞出去撞碎在墙上,只是依然没能避免地被淋了些残酒。
他气得站起身来,“是什么人?”
这时从店中一角应声走出一个人来。他看上去还只是个少年人,个子不高,身材单薄,走到疤面汉面前却一片坦然,毫无惧色。
“是我,怎么了?”
王大刚刚一直坐在一旁旁观了全程,虽然不忿但也不敢出声。此时见那少年人个子小小,站在那疤面汉魁梧的身躯前,对比分外明显,这使得王大不禁为那少年人忧心起来。疤面汉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这些江湖人,手上犯着几条人命再正常不过了,若是真惹恼了对方,说不定得把小命丢在这里。
突然被砸,疤面汉本是气得头顶生烟,但看这少年人走近,他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遍,怒气却是莫名消了一半。
他在这江湖闯荡多年,眼力自然锻炼得颇为老辣,他一眼便看出这少年人原来是女扮男装。
虽然她着一身男式暗绣纹窄袖青蓝棉袍,长发也规规矩矩地束起,头戴冠巾,腰配玉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打扮,但只要是眼神稍微锐利点的人,便能一眼看到她耳垂上扎的耳洞。
而且若是哪个男子要是长了她那么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那么长长的睫毛,与脸颊边柔软的酒窝,那可真是白糟蹋了,光凭相貌,她甚至比那唱曲儿的姑娘还要强上几分,再加上脚步沉稳,身后还背着一把长剑,应该也多少也有点儿武功在身,说不定就是什么武林世家的大小姐初入江湖闯荡。
这种大小姐若是招惹上,再牵扯出什么麻烦就头痛了。疤面汉脑中念头盘算着,面上已是换了幅俨然的面目,“你可知我是谁么?”
“我又怎么会知道你是谁?”那少年人眼睛滴溜溜一转,反倒是笑了起来,脸颊边的酒窝更深了一分,“唔……不过我看你的确是有些眼熟,难不成你是我亲戚?”
疤面汉被那笑容晃了眼,才按耐住的淫.念又是从发痒的心底钻了出来,一时也没听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随口接了下去,“什么?”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少年人恍然地一击掌,眉眼间尽是张扬狡黠,“我记得我有一个姓龟的表亲,前些年他生了个儿子倒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噗嗤。”
不知有谁没憋住笑出了声,疤面汉本来还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听到笑,脑子终于转过了弯来――这是在拐着弯骂他是龟儿子呢。
他的脸顿时就紫了,气急之下一时也顾不得对方是个女子了,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便往她脸上招呼。
没想到那少年人身手相当灵活,轻轻巧巧地撑手向后一翻,便避开了这一拳。与其同时,一柄薄薄的小刀忽得从她袖中脱出,直逼疤面汉命门。
疤面汉一惊,当时便拔出左右腰侧的两把弯刀,挡格开了这一暗器。
见此,他那一桌的同伴都是惊觉地站起身,刀剑也都拔出了鞘。顿时,店中的气氛便紧张了起来,带着腾腾杀气。
疤面汉阴沉着脸,压下手掌示意同伴坐下,依然是紧盯着少年人的举止,然后冷哼一声,“小小年纪,下手倒是毒辣。”
少年人一挑眉,伸手也拔出了剑来,像是根本没发现这一屋杀气般,语气依然轻松而满是嘲讽,“只是若比起无耻不要脸,还是不及前辈。”
疤面汉怒极反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还不知小娘子出自何门,师从何处?”
被道破了女扮男装之事,少年人依然不以为意,反倒嫌疤面汉磨磨唧唧,“你这厮怎么这么多话,拔刀是用来打架的,又不是用来谈天的。”
“你!”疤面汉的怒气再也按耐不住,举起弯刀便迎面向少年人劈去,本想盘问对方身后背景的念头也都被抛之在了脑后,“我这就替你师长好好教训一下你!”
少年人立即举剑来挡,才一挨手,疤面汉便觉奇怪。
因为少年人口气颇大,而且看样子轻功不俗,疤面汉还是相当谨慎的。他在江湖上走南闯北多年,两手双刀练得炉火纯青,再加上他自创的披风刀法,使出时可谓是真的泼水不入,可攻可守,数年来多少人在他手下也没讨什么好。以免这少年人会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他一开始就使出了这一刀法,双刀寒光闪闪,在他身周挥舞成一道只能看见残影的刀幕。
没想到,对方却像是不会使剑一般,握着剑挥舞得毫无章法,胡乱挡格着,哪怕闪避灵活,但还是在几招后便显出不支之态。疤面汉顿时心中大定,看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也就只有身法与嘴皮子厉害。
他向前踏了步,砍过一刀,少年人抬手去挡,却没想那只是虚晃一招,下一秒疤面汉左手握着的刀便往她握剑的手上砍去,眼看要生生砍下她几根手指,少年人急忙缩手躲开,竟是连剑的顾不上握紧,“卡啦”一声,剑便被震落在地。
疤面汉狞笑,“怎么?会拔剑怎么剑都握不稳?”
他心中不屑,倒是起了戏弄之意,故意握着刀柄拍向对方的胸脯。这小娘子大概是用布束了胸,看上去倒是一片平坦,只是不知摸上去手感如何……
结果还没等他掌风挨上分毫,少年人不知怎么就直直地向后飞撞出去三四米远,直到撞到了窗户底下才堪堪停住,然后下一秒,少年人爬起身便直接从窗户快速地钻了出这小酒馆。
众人具是一愣,然后才知那少年人竟是就这样逃跑了。
疤面汉的那些同伴哄笑起来,嘲笑那小子牛皮吹破天,结果在老大手里过不了几招就吓得屁滚尿流。
疤面汉愣愣地站在原地,却是没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那一击根本没有使出多少力道,更别提他还没有碰到对方了,难不成那小娘子是被他吓怕了直接找机会开溜,免受皮肉之苦?可是想起之前她那高傲的模样,又觉得不太对劲。
突然,疤面汉想到了什么,快速在怀中摸了一遍,却是什么东西都没摸到,顿时面色大变。扭头一看,之前唱大鼓的父女不知道什么也已经不见了身影。
被骗了,少年人与那父女竟是一伙的!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贴身藏在衣服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那东西才是他这趟镖真正押送的宝贝,而外面摆的几个大箱子则只不过是个幌子,他一路小心,然而却在这里翻了船!他气得一刀劈碎了身前的一张桌子。
这时他的同伴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追出门去。
然而,门外大雪茫茫,寒风刺骨,已看不见任何人影,只能看到几行马蹄印逐渐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这是疤面汉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从墙角捡起了之前被他用刀挡开的那柄小刀。
那是一柄被打造成翎羽形状的小刀,精致得可以看清每片羽的细纹,刀刃锋利,不知是用得何种材料,隐隐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刀尾还有一处奇怪的凹槽。
“……偃机门燕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