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正午,阳光清透明媚。
但施岩觉得柳易尘周围的空气都背染上了一丝暧昧的粉红。
但更让人在意的是柳易尘的话。
施岩捏了捏拳,放空了几秒才迟疑地问:“如果你从没忘记过,那为什么没说过?”
柳易尘瞥了他一眼:“那么你呢,既然没忘,为什么你也没说过?”
四千三百一十九天,十二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的距离。
施岩依稀记得,那个暑假,会前往海城是因为探望某位行将就木的远亲。
十几岁的孩子,面对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人,哪里能懂周围人的悲伤或者惋惜。
大人们回顾往昔的时候,施岩一个人溜了出去。
县城里什么都没有,唯一一家电影院放着老掉牙的国产恐怖片。
施岩转了一圈,无处可去,最后在一个街角看见了柳易尘。
那年的柳易尘十七岁,是读高中的年纪。
柳易尘背了个书包,但里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东西。
他站在红绿灯下,有些茫然,眼睛一直垂着,不去看任何人、任何地方。
但即使是垂着头、穿着宽大的旧校服,柳易尘也和这个灰扑扑的小镇格格不入。
他身上有着透亮的太阳味道,却像是被滞留在了破晓之际,始终带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
施岩那时候只有十四岁,电视上放的偶像剧他一概不感兴趣,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压根就不懂。
但人本能趋向美的事物。
柳易尘身上有一种极脆弱又吸引人的美。
施岩毫不犹豫地和柳易尘搭了话。
施岩的第一句话是:“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第二句话是:“哥哥,你好瘦啊,你是演员吗,我见过的明星都没你好看。”
第三句话是:“哥哥,你睫毛好长啊,我可以摸摸吗?”
施岩的父亲,是国内最大的传媒公司,菠萝传媒的执行总裁。
他是看着艺人们长大的,他说“比明星都好看”,那是真的。
即使是现在,柳易尘的长相在艺人里也是少有的。
然而柳易尘压根就没理施岩。
以至于施岩觉得面前的人像一个游戏隐藏npc,解锁条件是对话达到一定次数。
于是,施岩又说了第四句话:“哥哥,你不开心吗?你是打算去哪里吗?”
然后是第五句话:“哥哥,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再然后是第六句:“哥哥,我们去网吧打游戏好不好,我pp炫舞可厉害了。”
那天,施岩得到了一个结论:柳易尘这个npc,解锁条件是六次搭讪。
柳易尘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鬼使神差地拿着冰激凌,跟着面前的初中生进了黑网吧。
他以前连电脑都没碰过,自然不懂怎么玩游戏,小孩教了半天都没能教会,最后帮他找了部美剧。
天黑之前,有一对夫妻来了网吧。
女人一边教训儿子,一边非常温柔地给两人买了晚餐,男人也并没有因为他们跑去网吧而生气。
那个小孩说,那对温柔又快活的夫妻是他的父母。
临走前,小孩看着他,郑重其事道:“哥哥,我要走了,你以后还会再来这里吗?我以后再来找你玩,我们还会再见的。”
施岩走后,柳易尘坐在电脑前,在网吧的喧闹和气味包裹里,没头没尾地看了一整夜美剧。
那之后,施岩再也没见过柳易尘。
两年后,柳易尘在路上偶遇导演卓扬,被他拉去了片场,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
柳易尘靠出道作一炮而红,电影成功在海外院线上映时,在英国读高中的施岩正跟着同学逛街。
在电影院的犄角旮旯瞥见熟悉的脸,施岩愣住了,转身进去把电影看了。
大银幕上,柳易尘和两年前一样,略带阴郁,却勾着心口某根血管,不断跳动,让施岩失眠了一整夜。
十四岁的施岩只知道在网吧教柳易尘玩pp炫舞和飞跃火线。
十六岁的施岩却已经开始清楚,柳易尘整个人都长在了他的取向上。
他开始反复回忆起十七岁的柳易尘。
那个人坐在破旧网吧里看电视剧的时候,眼睛里还闪着光,干净得令人发指。
然后就忘不掉了。
他不知道那天柳易尘站在街口干什么,也不知道柳易尘怎么会成了演员。
但总之,施岩惦记上这人了。
他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他就是看上柳易尘了。
施岩从那时候开始,在手机里记了日期——
他从来就没有记错过和柳易尘相遇的日子,刚才那个回答会错,也是因为那并非真的相遇。
施岩性子急,一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就和他妈出了个柜。
他妈说,等你读大学了,遇到了更多的人,才能明白这喜欢到底是回忆滤镜,还是一见钟情。
施岩熬到了大学,又熬到了大学毕业。
大概是柳易尘那张脸出现在眼前的机会太多的关系,施岩愣是没能在身边找到一个比柳易尘还好看的人。
于是,大学一毕业,他就屁颠屁颠回了国,追起了人。
在追人这件事上,施岩觉得自己挺怂的。
他不敢和柳易尘说自己是当年那个小屁孩。
一来,太蠢了。
现在回忆起那个炫耀自己pp炫舞很厉害的样子,施岩觉得尬到脚趾能在地上刨个京杭大运河。
他甚至有些庆幸那天忘了告诉柳易尘自己叫什么。
二来,回国后第一次见面,柳易尘看见他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波澜,施岩估摸着柳易尘恐怕早忘了这事。
那就显得念念不忘的自己更蠢了。
但更重要的是,那个十七岁的柳易尘,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并不快乐。
这让施岩觉得,柳易尘大概不希望任何人的记忆里出现十七岁的他,包括他自己的。
或许,柳易尘自己都想忘记那段记忆。
所以,施岩选择了什么都不说。
既然柳易尘想忘记,那他就也让自己忘记,再重新认识一次柳易尘好了。
于是,回国见到柳易尘的第一句,施岩在飞机上斟酌了很久。
见面后,最终说出口的却是最客套的一句:“柳老师,久仰,以后请多指教。”
现在,柳易尘问他当初为什么不说。
施岩磕磕绊绊,不知道该说这三个理由中的哪一个,脑子里只剩下高中英语老师说的,犹豫不决就选c——
“我觉得……你可能不是很想提起这件事。”
他选了第三个。
柳易尘愣了愣,一边摆弄手上的木料,一边低声道:“不是这样的,总之先干活吧。”
他是不想提起这件事,但之前没告诉施岩自己记得,又是另一个原因。
但现在还在录制,很多东西一时半会说不清。
话说完,柳易尘把自己的麦开了。
“……不是什么样的?”
施岩原本还想问,既然没什么好记的,为什么能写出四千三百一十九这个答案,但麦已经开了,这些话显然不适合被录进去。
大概是因为那天自己太蠢了吧。
或者是自己太烦了吧。
施岩给柳易尘记住那天找了个理由,却没机会再问,只能继续埋头干活。
等晚上回了帐篷,他一定得找个机会问问清楚。
施岩垂着头锯木头的时候,柳易尘侧过头,用目光描摹施岩的影子。
他早该发现的。
赶海的时候,他说漏嘴自己在海边长大,施岩问都没问就替自己掩饰了过去。
那时候他就应该想到,施岩记得在海城的那次相遇。
柳易尘也一直记得那天。
那时候他十七,终于逃离了那个家,一片茫然,手足无措。
他甚至想过死。
就在那个午后,施岩出现了。
柳易尘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有多久没听见过夸奖的话了。
养父死后,养母带着他改嫁。
搬进他的第二个家后,柳易尘每天听见的只有“败家玩意”、“你怎么还不去死”、“要不是老子,你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
他就是在那样的绝望下,听见施岩把他从头夸到了脚。
那年的施岩,的确蠢得过分。
但恰恰是那个样子的施岩,让柳易尘知道了,原来被爱着长大的人,是这样的。
一个人竟然可以活得干净,透明,闪闪发光,没心没肺。
只要有爱。
柳易尘悄悄放弃了去死的计划。
他还想再多一活一阵子,活到下一年,再下一年,或许能再被爱、再被夸奖一次的时候。
从头到尾,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想过死,也没有人知道他因为一个小屁孩又活了过来。
四千三百一十九,不仅仅是他和施岩相遇的长度。
也是他重获新生的长度。
柳易尘会记住这个长度,是因为重获新生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他同样把这个日子记在了日历里。
日子每多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是一段新的人生。
那天,那家黑网吧里,施岩说,他们还会再见的,他还会再来找他的。
柳易尘等了很久,有好几年,每到那天他都会回海城一趟,在那家网吧呆上一整个下午,试图等一个小孩出现。
也不是为了什么,就是想隐秘地和某个人庆祝一下自己的新生。
柳易尘去了很多次,但一直没再见到那个说“还会再见”的小孩。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他接了个电影,听说是为某个有背景的新人量身定制的电影。
片场上,那个新人和他握手:“柳老师,久仰,以后请多指教。”
那人是八年前那个小孩。
但那个人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易尘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很惨。
他把施岩的话当做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希望,但说话的那个人,原来说完就忘了。
施岩活得太好了,自己不过是他五颜六色的人生里极轻描淡写的一笔罢了。
他被爱得太多了,成长得太好了,以至于对谁都可以这么好。
这让柳易尘觉得,无比珍视施岩那点善意的自己,可笑得过分。
他像一棵生长在温房里的树,朝着太阳向上,直到一头撞上玻璃,才知道自己看见阳光遥不可及,都是假象。
柳易尘从那时候开始,有些害怕再靠近施岩。
他害怕再次自作多情。
这也让他一直都觉得,施岩这些天对自己的那些表白又会和过去一样。
心血来潮,转瞬即逝,只留自己一个人当了真。
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弄错了。
阴差阳错,他们都误会了一些事。
两个人还在沉默的时候,袁佳瑶过来查看他们的进度。
空气有一阵突兀的安静。
施岩一边锯木头,一边试图调动气氛:“尘尘?你把搓衣板拆了,要不要我再给你锯一个出来?”
袁佳瑶被他逗笑了:“岩哥这自觉性过分了,宠柳老师宠得我柠檬茶都不够喝了啊!”
“他那个手艺,最多刨一块平板出来。”柳易尘挑眉微笑,“还是我亲手给他做一个比较好,结实耐用,保他喜欢。”
施岩一愣,脸上爬过喜色:“只要是你给我做的,我都喜欢,我得回家挂墙上,这可舍不得跪,万一跪坏了怎么办?”
他开心其实不是因为柳易尘说要给他做块搓衣板。
而是柳易尘对他的态度似乎有哪里正在松动。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一点。
袁佳瑶忍不住取笑施岩:“怎么,你不相信咱们柳老师的手艺?我看这搓衣板肯定够你跪到做传家宝,是吧,柳老师?”
“嗯。”柳易尘抿了抿唇,“我手艺挺好的,应该能用很久。”
柳易尘突然觉得,自己头顶的那块玻璃消失了。
他又能朝着阳光生活了。
或许,他真的能和施岩在一起生活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岩岩:定情信物,尘尘纯手工搓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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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前文暗示过他们从小认识啦。
比如第三章,尘尘说小时候也被人彩虹屁夸过,当时就有姐妹猜到了小时候那个也是岩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