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大地,风呼云卷。
虽说此时还未到盛夏时节,可相对于长安来说,蓟州这种偏远之地要比长安炎热得多。
城外的所有士兵穿着厚重的银甲,脸颊在烈日的曝晒之下变得油亮亮的。几乎是每个士兵的额前都淌着滴滴汗珠,顺着脖颈留到内里的单衣里。然而,他们依旧整齐划一地笔直站好,未动分毫,只等待着军首的一声令下。
因为所有士兵都清楚,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决生死的大战,不可懈怠丝毫。
昨日夜里,英王世子李崇州率五万大军连夜前来支援蓟州,足踏飞尘,远远看去,让人为之生畏。蓟州军的将士们见此,士气高涨,个个暗自下决心定然要杀那奚契丹联军片甲不留!
而薛茗并不是跟着李崇州入的蓟州,她依旧是作为当初那个唤作“商叶”的勇猛士卒,入了周戎手下的精锐军之中。
此时薛茗束着简便的男儿发髻,身着玄色缺胯袍,手持着刀柄上刻着鹰爪的横刀,运着腕,上下挥舞了一番,仿佛觉得回到了几月之前,兢兢业业地操练之时。
“精锐军集合!”周戎的号令声忽响起。
齐整站好的精锐们心下一动,却没有晃神晃脑,只是觉得奇怪。方才明明已列好队伍,周戎如何又再喊一遍。
精锐们正想着,余光忽而瞧见那边乳白色营帐处来了一个英姿飒飒的人来,正小跑着过来,站至方阵中一处空阙之地。
薛茗目光炯炯,声音嘹亮,横刀挂腰:“精锐兵商叶归队!”
精锐们一时皆目瞪口呆,直到周戎让他们可以言谈之后,队中的方翎一时就叫了出来:“商叶!你总算回来了!你不在我们队里,我总感觉像是缺了个人,心里空落落的……”
薛茗闻言微怔,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来,唇角一勾,却也没说什么。
队中登时便有精锐兵冲着方翎回道:“什么商叶。方翎你傻了吧!她是正正经经的世子妃,你小子说什么,还空落落的!小心世子剥了你一层皮!”
当日薛茗承认自己是女儿身之时,精锐兵们都在场。遂后来知道她是谁并不奇怪。
方翎不以为意:“世子妃又怎么了?她在我这儿就只是商叶!”
“……”
周戎原本只是想消消他们对再次归队的薛茗的好奇之心,所以才让他们言谈,不曾想他们如今反倒吵囔起来,立时皱眉打断了他们:“既然如今精锐军人已到齐,那么,等到斥候探报过来,我一声令下。你们便开始行动!”
一百二十一个士卒的声音犹如沉闷的钟声,直击人们的心,重重地喊着:“是!”
……
云冀山上的一处高坡。
李崇州此时驾在马上,打马走至高处,遥遥地望着远方营州的方向。
绵延起伏的山势之下,云雾盘绕,看不清前方之路。
忽有斥候在那边的山中挥着烈红的传信旗帜,一抹鲜红在那一片缥缈之处显得分外清楚。
荀镇在李崇州的身边,同样也驾在马上,见到此景,登时眉头一凛,道:“那边有动静!”
李崇州沉沉地瞧了眼,眸光一转,夹着马回头:“走!”
荀镇先前和周戎一起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对此没有什么意外的,深知山那头已出现了契丹贼寇们,心下一动,转而跟着李崇州快速前进,而身后的士兵长队尾随紧跟。
李崇州走了几步之后,倏忽停下,转头对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将士们扬声说:“众将士们听着!分成上、中、下三路队,上路和下路跟着荀校尉沿着前方的小路绕出蓟州,前往营州,直捣黄龙。到时你们与周将军的军队会合!中路则跟着我去拿下那些贼人!”
士兵们持刀得令后,动作迅猛,阵型整齐,宛若游走的长龙。
李崇州带着一队中路,前往方才斥候挥舞旗帜那处,穿山而行。果不其然,没多久,扑面而来一层灰蒙蒙的沙尘之后,便有弯刀忽闪,刺向面前。
“警惕!”李崇州大喊了一声之后,横刀出鞘,挡在自己身前,侧身闪躲几番之后,便看到那边的人马。
孙万荣依旧隐匿在周遭披头散发的契丹士兵之中,金色圆甲在身,口中契丹语说个不停,大抵皆是让他身边的人小心为上,保持进攻的意思。
待孙万荣透过沙尘看清对面的领头将士时,蓦地一惊,那玄甲猎猎之人,他简直是再熟悉也不为过了,登时心下生出胆寒,口中叽叽歪歪地吐了几句契丹语。
看来军师和大哥都算计错了。他们皆猜测此处应当是周戎那个小贼来袭,为了拿下蓟州军首,便派了五成的兵里予他。然而,却并不是周戎在此。
两军相望片刻,李崇州冷眼一扫,从身侧士兵的背后抽出一只箭,安至弓弩之上,朝远处呼的一射!随后恣意地又将箭矢还给了身边的士兵。
而那腾空的一箭,威力不小,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浅白色的弧线,落到了契丹贼人围成的阵中,吓得贼人们闪躲着那支箭矢。孙万荣粗粗咧咧地喊了声,拔出弯刀,打落了那只飞羽,却不曾想弯刀上竟然也被划出了一道痕迹来。
孙万荣气极狂嘶了一声,紧接着身边的契丹兵们游走起来,摆出阵型,奔向李崇州所在。
李崇州见状,扬声而道:“孙万荣那个狗贼,不善使计谋,只知蛮力,对抗不了我们,你们再分成两路,左右包抄!”
马蹄声响,人声混杂,均笼在了茫茫战争之中。
……
而在军营附近整顿的周戎也已得到消息,率着精锐军出发。
军营中留下了四成的兵力交由万于周守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向营州,与李崇州手下的上路和下路汇合。
薛茗持刀看着眼前过来的援军,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身影,登时微微蹙眉。倒是荀镇见她这般,顺带还解释了一下:“世子率着中路抵抗袭击蓟州的契丹贼人了。若是顺利,过不了多久,便可和我们汇合。”
薛茗闻言,心中那点担忧才稍稍缓了不少,再次抬眼看向营州城。
营州城外有围挡挡在城的一圈,城头上奚契丹联军的兽皮旗帜飘扬着,朦胧着黄沙。
周戎瞪着眼看着城头:“等老子收复营州,非得拔了这些碍眼的旗帜!”
这么说着,城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髡发留辫的契丹贵族人,此人身边还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汉人。
薛茗微眯着眼看过去,一眼便认出了那汉人是陈利其,登时盯紧了那处。而周戎此时也咬牙说:“那个秃子!就是孙尽忠,孙万荣的大哥。也是个阴险的东西!”
正这么说着,隐匿在暗处的蓟州军的将士们便瞧见城头上飞来数支羽箭,登时微睁双眸:“他娘的……这贼人还挺精的!”
一瞬间,所有将士们抽刀出鞘,抵挡着漫天的箭雨,但仍旧有不少士兵们中招了。
周戎咬咬牙,看着这场景,对着身边的精锐们说道:“我操练你们月余,这时候便是看你们了!等箭雨稀少之时,你们随我去攻城!”
站在城头上朝下看的孙尽忠和陈利其见城下迟迟没有动静,不禁生疑。
陈利其皱着眉头,忽而一喜:“将军!许是那蓟州军伤势惨重,无心交战。而周戎又率兵正抵抗着小将军,一时半会还赶不过来。”
孙尽忠阴沉的眼眸露光,桀桀地笑着,吐着不熟练的汉话,问着身边的陈利其:“蓟州军如此弱小。那军师,那你认为,此时我们该如何去做?”
“让城中将士冲出去,杀那蓟州军片甲不留。等下让那周戎赶来之时,只能看到血流成河!”陈利其阴恻恻地回着。
孙尽忠应承着陈利其的话,转而一道令下,便要大开城门。可命令刚下,一个穿着胡裙,绑着辫子的女人突然冲上前来说:“大哥,不能开城门,城门一开,我们不会活命的,大哥。我们打不过蓟州军的,及时收手,投降吧!”
孙尽忠一口契丹语说的急促,满是恼怒:“滟儿。你这说的什么话。居然不相信你的哥哥,反而去相信那些没用的士兵?”
耶律滟不知道该怎么和孙尽忠说,而她再怎么扬声嘶喊都不能让孙尽忠转意,便颓然地做了一个标准的契丹族人所特有的祈福动作,倚在了白漆掉落的墙边。
此时城门大开,披头散发的契丹贼人冲了出来,可他们意气冲冲地奔出,没想到所遇到的竟然是黑压压一片银甲蓟州军,手持着刀,狠狠地朝他们冲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迹飞溅,沙尘漫天,尸体横陈。
原本还在城头上洋洋自得的契丹军首领,此时面色灰败,不可置信地看着底下这一切。
孙尽忠一把扯过陈利其的衣领,瞪大眼睛问道:“这既是你说的惨败?还有那周戎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吗?”
陈利其显然也没有料到如今的情形是这么让他们措手不及,连忙扶住城头,朝下面看去,阴冷的眼唰着下面的一切。
忽而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只见为首的马蹄高抬了一下,马背上的玄甲男人目光抬向城头上的几人。
陈利其单看身形,几乎是一瞬便认出那是李崇州,心道怪不得……
这下蓟州军的实力大增,再多的贼人都已经抵不住来势汹汹的蓟州将士们,节节败退。
城头上的陈利其一看势头不对,心里立时一慌,抬脚便朝着城内跑去。
此时周戎率着精锐们冲上城头,活捉了正欲逃窜的孙尽忠,一时契丹贼寇们的心中散乱,纷纷投降。而周戎快速上前,将营州旗幡重又插回营州城头,旗幡随风飘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低说道:“小罗,阿四,我总算替你们报仇了……”
而薛茗单手提着刀,上了城头之后却没有看到自己想手刃的陈利其,登时知道他这时逃跑了。
李崇州早下了马,跟在她身后,看了眼身边的情形:“逃不了,去那处看看。”
果不其然,没走多远,两人俱发现了陈利其的身影。
薛茗大步上前,横刀出鞘,寒光闪现,横在了陈利其的脖侧,冷冷问道:“陈利其,我问你,你当时究竟为何要害我父亲?”
陈利其灰头土脸,发髻散乱在脸侧,闻声狞笑:“哈哈哈,小人实话跟您说吧!原本节度使是不认同我的话的,可是最后还不是听信了小人所言?替契丹人卖命?您说,若不是节度使审时度势,知道轻重,怎么会听信小人之言?而您,却居然在最后快要成事的时候,前去阻止他!那也就怪不得小人痛下杀手了!说来还不是因为您?”
薛茗忽地睁大眼睛看他,握着刀柄的手紧紧的,指骨均匀的手上青筋微凸,眼眶发着微红。而身后的玄甲男人见此,从她身后肃然走出,抬腿便将陈利其踹翻在地,冷漠至极,眼中满是杀气,按着刀的手微微一动:“临死之人,还大言不惭!若不是因为你,范阳节度使府邸何以至此?”
薛茗此时忽而扯住他的衣袖,轻声:“我来解决他!”
说完,她便上前一步,俯视着此时跌倒在地面之上的陈利其,随意笑道:“陈利其,你以为你说这些,我便会上你的当?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昔日菘蓝商枝传递给你的消息有假,你都看不出来,又怎能忽悠的了我?”
陈利其面庞一滞,换了话头喊道:“那狗皇帝昏庸无能,我怎么就不能选择我认为的明君跟从?小娘,您也一样。您别再为那狗皇帝卖命了!”
薛茗觉得可笑:“我现在都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陈利其你知道吗?因为你,害的我范阳节度使府成为叛贼之府,我是在尽全力为我府上正名!你居然还有胆子让我跟你一样!陈利其,你胆子是真的不小!”
说完,她没再给陈利其机会,刀口一削,在陈利其的脖颈处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陈利其双目圆瞪,惊恐地瞧着她,至死都不肯闭眼,想必死都不肯相信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死了。
烟尘仍在飞舞,营州城中来来往往都是收拾战后残留的士兵们,但每个兵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大战告捷,营州收复,百姓数年可无忧。
……
蓟州的将士们斩杀孙万荣,收复营州,营州城头上重新插上了随风飘扬的营州旗帜。
士兵们激动不已,而李崇州回宫复命,这才发现长安已然变天。
帝因疾驾崩,却传位于幺子,将原太子贬为庶民。
这一废长立幼行为让朝堂颇为动乱。保太.子党惊慌失措,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有意扶持李容铮,取代新帝。
此时李崇州正襟,正欲去兴庆宫拜见新帝。结果在殿外便被先帝的内侍拦住,细声对他说:“先帝崩前,曾让咱家告知您一句话。让您必须做到。”
“何话?”
内侍瞟了眼四周,不紧不慢轻声:“让英王世子势必扶持新帝,巩固其在朝堂之上的地位。”
李崇州了然:“臣遵命。”
只是不知这新帝是何样的人,是否能保百姓太平。
但日后,便知道了。
……
这一年七月半,中元节。
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长安街坊中,灯火通明,街两旁的小摊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河灯,还有纸锭之类。看到人来人往的人群,便吆喝着让郎君娘子们买几盏。
薛茗和李崇州悠悠闲闲地走在崇仁坊之中,随意挑了一个小摊,一人买了一盏莲灯之后,便朝着湖边走去。
与上次湖面上只漂着他们上次买的两盏莲灯不同,这次的湖面之上俱是燃着烛火的莲灯,远远望去,似是炎夏夜晚出现的数不尽的萤火虫聚集在一起。
摇曳的烛火在他们二人的眼中跳着舞,瞳眸都比以往亮了许多。
李崇州先行坐在了石阶上,推了一盏莲灯入了湖中。
莲灯初始有些不稳,摇摇晃晃的,而后顺着河流流动的方向愈发平稳起来,烛火冒尖,汇入了那一大片莲灯群之中。
薛茗看了眼,随后同样推灯入水,双手合十,祈福完之后,看着莲灯群,感叹道:“真是想不到,这才过了没多少日子。这天下便已然回归太平。新帝虽刚即位,却励精图治,看来百姓们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李崇州唇角一勾,闻言,带着兴味道:“百姓们的好日子?没想到你居然还挺关心民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
这些时日,新帝即位,难免朝中不稳,李崇州作为朝中肱骨之臣,势必得不分昼夜地助新帝一臂之力,积久操劳,好不容易得了空出来,自然不想这么轻松地放过每晚像防狼一般防着他、早早便睡眠了的薛茗。
薛茗瞧着他懒洋洋的神色,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不禁抿了抿唇,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她脸颊两边的红晕却已然出卖了她。
李崇州轻哂,笑道:“原来,成婚这般久,茗儿还是怕羞得很哪!可是想到什么了?”
薛茗眼睫颤了颤,愈发不想理他,甚至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闷闷地说:“没有。”
然而,李崇州却不想这么轻松地放过她,侧身,双手扳过她的肩膀来,让她不好再躲避他,心下微微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认真地问:“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来此放河灯之时,你同我说。若是我们有以后,你以后便一直都留在我身边。这话还算数吗?”
薛茗凝着他漆黑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愣是让李崇州心里产生了焦虑的情绪来。
可下一刻,她莞尔一笑,蓦地低头从身侧袋中取出了一纸文书。
李崇州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转到她的手中,只瞥了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扳着她双肩的手稍稍用了力,转而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却没有料到她忽然将那纸文书燃了烛火,扬手一扔,随风飘走,化成灰烬。
之后,他听到了她动人缱绻的声音:“怎么会不算数呢?我想,我大概会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直到老去,直到身死。而方才那纸被烧成灰烬的和离书便是我们的见证。”
薛茗此时穿着浅黄色的高腰襦裙,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披上了一层光。而她妆容精致,眼中晶亮,仿若繁星。让李崇州心中现出难以抑制的冲动来,而身体也给了他最真实的反应。
李崇州也不想忍了,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忽而一亮:“茗儿。就今晚吧?”
薛茗呆愣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这是说的什么,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她方才虽说说的含蓄,可绝非不能理解。
怎么眼前这人听完之后,张口便是这一句呢?
她没想到的是,在她呆愣的这些时辰里,李崇州已经下意识地认为她是默认了,并在夜深之时予她了最热烈的回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接下来会有几篇番外这样(文中有的地方不太容易在正文解释,在番外里会稍微讲清楚一些),欢迎大噶捧场,也欢迎大噶去薇薄找俺玩~
在这里,咳咳,俺想球个作收,还有球个文的预收。指路《金玉其中》《东宫炽宠》,谢谢大噶,也谢谢大噶愿意陪着俺不断进步!(俺知道写得不尽如人意,但是真的在努力学习呀2333虽然过程挺累的,但是有小天使的陪伴,这感觉真的好多啦)
顺便在正文完结章球个评论23333
这篇文格局真的很小,俺当时就想了俩点。所以很短……
就是阿茗因为不甘去找崇州发生些事,然后知道了她父亲的事,然后比较惨,再然后为府中挽回名声。
感情的话,就是在途中本来不想让崇州好过点,后来发现他这人也没那么差,被吸引,然后对她也没有太过吧,也愿意陪她走艰难的路,就在一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