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还好吗?”
“你才下山吗?”
“山上现在如何了?”
被桃花重重围绕的宫阙里,安仙嫔一声接一声的问候,只问的聂青桑一句都回答不上。
“师姐。”
聂青桑安抚下神情激动的安仙嫔,“我来之前去过南夷,在那里听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传言,有人说你死了,有人说你入了宫,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东陵宫中吗?”
“他们应该不止说了这些吧?”安仙嫔弯着眼睛,“是不是还说我忘恩负义,背信家国,又甚至弃明投暗人尽可夫。”
聂青桑是惊诧的,世人的言论在小师姐这里好似全然不重要,又好似早已看淡习惯,这让他越发想要知道,“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仙嫔是恬淡的,像看透人间沧海桑田的神袛,所有的过往在时间的洗礼下,变换成来日释然一笑的淡然。
“确实发生了许多,但现在想来都是无关紧要,反倒是你,下山就来寻我,可是已经找到了让你收心的妻子。”
说罢,她看着聂青桑的样子突然笑起,“我竟不知,你何时竟然还有这许多爱好,别说,你穿女装的样子也算得上是倾国倾城。”
聂青桑一时尴尬,“我这女装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安仙嫔笑,“差点忘了问了,你身边这位公子是谁?虽年岁不大,却是好俊的样貌。”
百里泷:“他男人。”
聂青桑:“我儿子!”
两人异口同声,却又目瞪口呆。
百里泷挑眉:不为我证名?
聂青桑擦擦冷汗:不是现在。
安仙嫔倒吸一口凉气,干脆拉着聂青桑去了旁边,“什么情况,你这是把谁家儿子给拐来了。”
聂青桑苦笑,“这……”一言难尽。
“那就慢慢说。”安仙嫔小声道,“以前总想着拟人愚钝,这辈子够呛,是能找到适合的姑娘家,却没想到刚一下山就让你捡着个好的,我刚才听你还用“儿子”掩饰,真是几日不见越发人渣。”
安仙嫔嘴上骂着人渣,脸上却很是赞赏,似乎聂青桑多渣几个才好。
可就这一会,聂青桑已经冷汗涔涔了不知多少次。
“真是我儿子。”这几个字聂青桑,他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可是“我媳妇”这三个字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百里泷说的却也没错,那小崽子的确是自家男人。
聂青桑抓了抓后脑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师姐,其实从刚才我就想说了,我五年前其实就已经下山了,之所以现在才来……”聂青桑自我猜测道,“可能是因为当年听到了你的死讯。”
他问,“你马车坠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明明就在东陵皇宫,旁人却都以为你死了。”
有些事,安仙嫔是不想说也不想问。
可是面对如此关切自己的师弟,哪怕揭开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她也想让对方安心一些。
“这些事估计要从我第一次大婚开始说起……”
安仙嫔道,“那一天我正在山上,就被派来的马车带走,我以为是带回我安家府邸,谁曾想这马车不停,竟是直接将我送到南夷皇宫……”
南夷太子温裘,年轻有为,相貌儒雅,被南夷国君选为下任继承人,从他被定为,继承者的那天起,南夷未来的皇后就倍受世人瞩目。
不知道多少南夷贵女想要成为那皇城里的女主人,又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看到那位置带来的利益。
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挤到那个位置上去。
却不知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是被人预订好的。
南夷丞相,一个生生改变了整个南夷的男人。
南夷国君信任于他,重用于他,早就在其女出生之际,就将其尚在襁褓里的女儿定为未来的太子妃。
身为世家贵女,安仙嫔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
仙嫔,仙嫔,说白了,她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嫁给那个九五至尊的男人。
但她不想。
那个所有女人都想坐上的位子她从一开始就是抗拒的,为此她不惜设计了路过的老东西,想尽办法让他收她为徒。
山上的日子是她最为无拘无束的时刻。
她欺负那个比他还大许多的少年,哄骗他自己是天下施早就收下的徒弟,让他叫自己师姐。
她心情不好,就拿着戒尺教授对方君子六艺,实际上也不过是间接出气。
可是享受这偷来时光的她,却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只是推缓自己将要面对的结果。
就像逃离的犯人最终总要迎来审判的时刻。
那辆穿透清晨雾霾的马车,像来时那样那样,停在她的小院前面。
她以为自己这个时候会难过,可是那个时候她却突然松了一口气,就好像等待的惩罚终于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狰狞的麟角。
她恋恋不舍的跟那个欺负了很久很久的师弟告别,小师弟呆呆傻傻,像冬日里一脚踏进冰窟窿的傻狍子,睁着眼睛欲哭不哭的看着她。
那大概是她见他笑得最难看的一次。
“榆钱儿,我得走了。”
天知道她有多难过,明明平时看着山上哪里都不顺眼,偏走的时候哪里都舍不得。
“你可不许把我给忘了。”
她嗔怪的瞧着那个傻小子,那呆呆傻傻的东西却给他批了自己的外衣。
被缝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外衣,压在她刚做的松翠色的衣裙上,说不出的别扭难看。
大概是真丑,丑的她想哭。
“师姐你放心,我以后必定带着个漂亮媳妇去南夷看你!”
对面的少年红着眼睛信誓旦旦,却惹得她笑出声来。
“榆钱儿咱们可说好了谁不来,谁是小狗!”
薄雾还未消散,她就披着那件外衣上了马车,马车吱吱呀呀的摇晃着上路,她却摸着那开了线的衣角怔怔出神。
其实车上还是坐了其他人的。
她的父亲,南夷的丞相,一个不知道被多少人吹捧奉承却又恨之入骨的男人。
他给了她尊贵而让人称羡的家室,却也给了她从一早就安排好的未来。
“丞相,”随行的侍卫过来报告,“有人在马车后面跟着。”
她闻言慌忙去掀车帘,却看到那个傻小子,真跟个狍子似的,远远的跟在后头。
“是你认识的人?”
她不出声,只眼底的泪快要控制不住,他跟了很远很远,像是送行,又像挽留。
“我能不回去吗。”
她摸着那件衣服,就像对流星说着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你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南夷丞相安舍,眯着那双不怎么好看的三角眼,冷静到厌世的脸,像极了拒绝交易的魔,“你真以为,你能跟随天下施学习,是因为你算计了他?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是我安舍的女儿,你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安舍的女儿就一定要成为皇后。”他们两父女,像两只剑拔弩张的豪猪,用身上的尖刺,毫不犹豫的对准了对方的软肋。
“究竟是南夷国君需要安舍的女儿成为皇后,还是你安舍需要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
你为何不问问自己,你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啪!”
安舍的耳光落在她的脸颊,将那眼底浸出的泪甩落。
“我是你的父亲!天下任可以质疑我,你不可以!”
“我恨我是你的女儿。”
她笑,“你知道我师弟对我多好吗,如果他知道你打了我,他会杀了你的。”
她紧紧裹着那件衣裳,将自己包在那件破旧了的衣衫里,“或许师父收我为徒,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但是我师弟叫我师姐,不是因为我是谁的女儿!”
安舍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可是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靠在车壁上,静悄悄的看着那个远远缀着的身影,直到雾霭又重,迷失了对方了身影。
那一刻,她恨透了自己的身份,也恨透了自己即将开始的命运。
所以她全程冷着一张脸,冰雪临世,生人勿近,她甚至想了,若是到时选定她为皇后,她一定会毫不留情的奚落上一番,然后傲然反抗。
就像她最喜欢的暗夜幽兰,哪怕余生只能开上一次他也愿意。
可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让人措不及防。
选妃那天,她一个人坐在竹前吹笛,出来时却拾了一块不知是谁遗落的竹扇。
安仙嫔看看左右,见无人在意这才撑开折扇,扇面上细细的秋风,衰残紫薇,斜阳照耀下的庭院木槿凋零,少年郎趴精致的小轩窗下,托着下巴看着天际双燕归去。
分明是惬意图面,她却觉得感到莫名的冷清索寞。
她看着手中扇面,这托腮望天的人简直跟她家小师弟发起呆时一模一样。
她不禁笑起,却见衣着儒雅华贵的男人,略略羞赫的停在他的面前。
“安姑娘……”
“这是你的扇子?”安仙嫔瞧着眼前的男人,她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像她清楚的知道这人以后会成为她的一部分,以后再有人提及她,将不会是他的名字,而是南夷国君的皇后。
对面的人突然红了脸,他局促的站在那里,嗫喏摆手,“不是……我……”
“你画的很不错,”安仙嫔看着那个扇子,“不知道我能不能在上面题字。”
对面的人连忙点头,“当然!”他说,“能跟你一起题字,是我的荣幸!”
大概是那天参选的其他姑娘太弱,大概是其他南夷皇室太没见识,又或者是……
总之,从一开始就被选为皇后,然后在众人面前念出结果的时候,她看着身边那个紧张到有些不安的温裘,突然觉得并不算太坏。
于是后来的册封,赐婚似乎一切的一切全都水到渠成。
如果时间可以定格,安仙嫔希望他的记忆可以永远停在锣鼓喧天的那一刻。
她穿着凤凰于飞的吉服,南夷特有的金色花冠,花钿累累缀了满身,金色的铃铛,红色的头纱,在长长的牛角号声里,在脚下绵延不见尽头的红毯上,带着她走向那未来的后位。
所有人都在这热烈的红里高兴的笑。
司仪在一旁念着繁复又索然无味的唱词,本应该安静聆听的她,却一直都在看着门口,猜测她家小师弟会不会在下一刻走进来。
如果她小师弟在,这会一定会站在她的身后注视着她,而不会像现在她的身后空无一物,就连本应该出现的父亲都没有出现。
可是说出来大概没有人相信,安舍没来,她跟高兴。
因为她实在不像看到对方目的达成的那种假笑。
南夷先国君也不再,这让她忍不住想,是不是两人一块找地方偷乐去了。
可是她等了又等,看了又看,等来的却是箭矢冲破南夷宫廷,看见的却是血流成河里,那穿着黑色战甲提着南夷先国君头颅,浴血而来的东陵帝君。
那颗曾经执掌整个南夷生死大权的头颅,彻底扰乱了整个婚礼现场。
惊叫与硝烟爆发,就连她那个未来的夫君,也在这头颅滚地时信念崩塌。
她抽了把剑出来,整个南夷宫廷,婚礼现场,却只有她一个女子持剑而立,捍卫南夷尊严。
可是她在山上常常暗暗得意沾沾自喜的剑术在那个男人面前不堪一击。
那还沾染着南夷国君头颅鲜血的手掌,扣住了握剑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喉。
“你有着很美的一张脸。”
他的声音像山间血色下,仰颈低吟的狼,“你不应该浪费你的美貌。”
她反手打落了他的手掌,手上的长剑也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
可是她的反击在对方眼里,不过是随意挥打的蚊虫,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以为你只是寻常闺阁里的女子,原来你还习过武。”
“听说你还曾拜天下施为师,如此一来……”
他笑。
“你配我刚刚好。”
这是安仙嫔生平见过最为害怕的一个笑。
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被这个笑从梦中惊醒。
这个意图执掌天下的男人,可怕到让人无法反抗。
所以她只有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