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要算有什么大事的话,那确实是有一件的。”
柳绵跪在地上,声音空旷的像是吹过掖庭的冷风。
“二十多年前,有宫女趁王皇后身体不适私爬龙床,事发之后却被诊珠胎暗结,这人本应要被处死,因为王皇后心善故饶其一命。”
百里泷没想到,他一时好奇竟然牵扯出如此大的一桩旧事。
怪不得《昭国宫志》上没有提及,这样大的丑闻,怎么可能被载于历史。
“后来怎么样了。”
“那宫女后来死了,至于孩子……”
柳绵顿了顿,“估计也没了。”
估计。
这真是一个太过模棱两可又变数颇多的词汇。
“那孩子会不会还活着。”如果还活着,那就跟聂青桑说的故人一事完全对上。
带着过去的人,别有用心的靠近聂青桑,就连目的都十分鲜明。
“国君。”
柳绵跪在地上,仰望着这位立于昭国最高位置的男人。
“您可能不知道羊肠夹道是什么地方,那里没有饭食,没有水,是一片连靠近都会觉得血要冻僵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别说是人,哪怕是条只虫子也活不下来的。”
“未必。”百里泷想到宫志上的记载,“当年大赦,可是有十多人从羊肠夹道里被放出去的。”
柳绵苦笑,“国君只看到放出去的人,国君知不知道当年被关进去的人又有多少?百里太子封锁羊肠夹道时,清理出来的白骨摞起来比人还高。”
时隔多年,一旦想到当年之景,柳绵还是觉得唇齿俱寒。
“那是一处吃人的地方。”
“真正吃人的地方。”
百里泷心神大震,眉头紧皱,这骇人听闻的旧闻乍听上去就像当年父亲跟他说的那些神话志怪一样遥不可及,却又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他身边。
日光西斜天色昏暗,百里泷孤身一人漫无目地的行走在宫墙之间。
黑色的玄武石一如既往的厚重,浓稠颜色似乎能遮住这皇城里所有不堪过往。
“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百里泷瞧见柳绵笑,那弯起来的眼睛,却透着空洞。
“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名字。”
“帝君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孩子,百里太子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兄弟。”
“于无人处降生,于无人处毁灭,这就是他的命。”
有飘忽的黑影笨拙的摇晃在百里泷面前,他伸手去接,那嫩绿的榆钱晃悠悠的坠落在他掌心。
他仰头看着宫墙。
依靠着宫墙,从夹缝当中存活下来的榆树,在傍晚霞光里枝繁叶茂的摇晃着颤巍枝叶。
他竟不知何时来到了这羊肠巷。
被封闭的羊肠巷,埋藏着怎样的过往无人得知,或许目睹所有的,只有这一株历经沧桑岁月的榆树。
“我曾有过一位至亲之人。”
百里泷捏了榆钱放进嘴里。
“他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榆钱透着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泛起苦涩,这一丁点的苦落在心里,透着怅然若失的微妙滋味。
“我想聂青桑了。”
几乎就在那涩然被感知到的一瞬,胸腔里无比清晰的涌烈出一个念头。
他要见聂青桑!
现在!
立刻!
马上!
聂青桑搬了梯子,正捋袖子准备爬上去,好蹲屋顶看星星,突然就被人在后边抱了个满怀。
聂青桑毛都炸起来了,要不是他认出那熟悉的气息来自百里泷,估计昭国这会就应该忙着给国君奔丧了。
“快撒开!”
聂青桑去掰那手指,他一条腿都搭梯子上了,被这么一搂,简直跟个三岁娃娃一样别扭。
“我不。”
百里泷身高体长,尤其那一双胳膊,长臂猿一样把人紧紧圈在怀里。
“义父,我心里难受。”百里泷哼哼唧唧的撒娇,像是把当面被聂青桑抽的满身青紫的埋怨,一块哼唧出来讨对方心疼。
“我都快难受死了,义父也不管我。”
百里泷自怨自艾,“我可真可怜。”就跟那羊肠巷里没人知道的孩子,一样可怜。
“义父……”
聂青桑这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这么委屈巴巴的跟他说话,还不如脸红脖子粗的跟人光膀子打一架来的痛快。
但是面对便宜儿子的撒娇,那个当爹的能顶的住?
这甜蜜的负担啊,唉~
聂青桑叹了口气,“说吧,你又怎么了?”
百里泷当时就想把自己听到的那些事说出来。可他这转念又一想啊,若是说了,聂青桑保准前因后果的得问起来。
聂青桑:
你去打听以前的事做什么?
百里泷:
我吃醋啊!
还吃到一个素未谋面幼年早夭的皇叔身上去了。
义父,我是不是很腻害!
聂青桑:
滚!
唔~好想死。
百里泷把脑袋往聂青桑肩窝里埋的更深,“义父,我不开心。”
百里泷算是摸透聂青桑脾气了,只要他不推开,你就可以得寸进尺,再进尺。
“这倒霉熊孩子。”聂青桑心里直嘀咕,“我问得是你不开心吗?我问得是你为什么不开心!”
完全无法交流的聂青桑,头大如斗。
既然问不出原因,聂青桑干脆直奔主题,“说罢,你要怎么才能开心?”
“对义父为所欲为……”
一时间,这个念头差点支配着百里泷喊出来!
尤其离得那么近,再闻着聂青桑身上那股冷到拒人千里,又似暖阳让人暖到上1瘾的味道……
百里泷用最玩笑的声音,说着最诚实的心底话。
“义父,你别对我太好,我怕自己真的会对你提出无礼至极的要求。”
百里泷听到聂青桑在那里笑,“你还能提什么无礼的要求。”
他拍着锢着他的胳膊,“松开点,都快给我勒断了。”
百里泷头皮发麻,心思脏的比那玄武石还黑的百里泷,差一点就死在这比撒娇还致命的声音里。
他干巴巴的贴着聂青桑,盯着聂青桑抓着梯子的手指,将手臂越收越紧。
义父的腰真细。
一用力,就会断了似的。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百里泷嗓子就跟过电似的只能他要求不多,说出来却个个要命。
“我想跟义父在一起很久……”很久……
就像天上的日月星辰,那怕南山的风吹散了谷堆,北海的水淹没了墓碑,他也想和聂青桑永生永世的在一起。
那怕只是两具白骨,只是两个被岁月侵蚀的名字,也永生永世不会褪色。
少年人无法诉之于口的心思太重,说话的声音却又太轻。
聂青桑虽然离得近,却也照样没有听清,没听清也就罢了,偏偏还给听错。
“你小小年纪喝什么酒,不准!”
百里泷目瞪口呆,年纪小?谁?
刚还趴在肩头,伤春悲秋的少年,这会就又元气满满无奈又委屈的望着聂青桑辩解。
“我那里小!”
百里泷身为男人对于大小自然无比介怀,尤其还是当着心上人的面!
“义父不用岔开话题,刚才还说能提无礼的要求,没成想这会就反悔了。”
百里泷用一种“不准家长言而无信无理取闹”的眼神无声控诉着聂青桑的行为。
真正觉得熊孩子无理取闹的家长“……”
“不准喝酒!”
聂青桑态度坚决,“渴了喝水,饿了喝粥,啥毛病没有就回去睡觉!”
百里泷继续看着他,而后默默道,“义父……我千杯不醉。”
突然想起对方年龄跟身份的聂青桑。
“好吧。”
聂青桑无奈,“只准喝一点……”
“义父真好!”
予索予求的聂青桑简直就是小仙女,百里泷吧唧亲了一口聂青桑的脸颊,兴高采烈的跑走了。
只等着无人了,百里泷才按着心口“砰砰砰”的靠在玄武石上。
他刚才亲义父了。
他刚才在义父清醒的时候亲了他。
他应该怎么办?
义父会不会厌恶?
他现在去灌点酒,佯装自己喝醉了,能不能蒙混过去?
百里泷欣喜又自责,自己真是太心急了,应该慢慢来的。
他抽了自己一嘴巴,“说好了徐徐图之,偏你按耐不住!”
捂着打疼的脸颊,百里泷又甜蜜又忧伤,看来,接下来,他要循规蹈矩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而另一边,被亲了脸颊的聂青桑征愣的捂着脸,“我还以为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往人脸上涂口水。”
他举着袖子傻乎乎的站在那里,却不知想到什么把自己给逗笑了,“别说,还挺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