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七月末,那天,干旱数月的燕京城迎来了连绵数日的大雨,百姓引为吉兆,父王大喜,当即为我赐名,顾泽。(后来改名为御之)
泽——水陆甘霖也。
母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角却弯起,望着父王,目光里满是美满爱恋。
哦,忘了说,我的母妃是轩和县主,雍容华贵,端庄秀丽。我的父王,则是当今皇上的四弟,百战百胜的镇国大将军,威远王。
我有着众人艳羡的出身,也享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富贵。
就这么一日日,在命运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长大。
不出意外的,我养成了任意妄为,随心所欲的性子。而燕安城,就是我横行霸道的跑场。
那时候我不过十岁,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小霸王。”人人都怕我,惧我,谄媚奉承,我却觉得理所当然。
肆意横行的日子终结于那个流火夏季,彼时我将满十二。
缠绵病榻半年,母妃身体日渐消瘦,终于在初夏时病发,苦苦挨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撒手离去。
那天天气格外暖和,我跪在母妃床头,对着那张苍白惨淡的熟悉脸庞,五脏六腑如同结了冰般寒冷。
也是这天,我终于懂得,无上权势并不是万能的。生命,有时脆弱的抵不过一场小小风寒。
自此我陷入了消沉,而后行事更加荒诞,只是每每呼朋唤友,面上大笑,心底却是一片漠然暗淡,无所依托。
福如双至,祸不单行。母妃去世后不久,父王宠幸的柳美人很快便有了身孕,足月诞下龙凤双胎,很是得了父亲青眼。
母妃仙逝不过两月,父王竟然就公然与新宠取乐。此举荒唐可笑至极,我心灰意冷又失望至极,抱着一点微薄希望去拜见父王,却在长和院前停住脚步。
隔着烟绯窗纱,我看的真切,父王抱着柳美人,低头问话,眉宇间一派欢畅。我从未见过这样父王如此快意轻松的模样,由不得不楞住了。
在我心中,父王如山如海,是这世上最威严,最睿智的男子,儿时他几乎没对我展过笑颜,常年都是肃然冷凝的模样,对母妃也大抵如此。我本以为父王是喜怒不形于色,真正的大将风范,没想到却是因为不在意。
不在意所以才不关心,所以才不训斥,所以才一再忍让,波澜不惊。
心念及此,我的胸腔里无法控制地涌上一阵怒火,深知此刻推门而入极为不妥,伸出的右腿艰难收回。我恨恨瞧了柳美人一眼,竭力忍下满腹愤懑,转身疾步离去。
这天晚上,我度过了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为母亲感到委屈,为自己感到不甘,百般情状,五味杂陈,直到天际微白,我才想明白一直以来不甚明朗的事情,昏沉睡去。
翌日午后,我去书房找父王,恳请他送我去漠北军队训练。在父王难掩惊诧的眼神中,我愈发坚定了从军的决心。
我得成长的足够强大,才能一扫父王对母妃和我的经年偏见。
终是磨不过我,父王最后点头同意了,临行前,叮嘱我战场上刀剑无眼,切莫莽撞冲动。
他派了身边的王副将跟随我一起去漠北,我心中含怨,只觉得父王要监视我,难免对王副将生厌。
漠北苦寒,条件恶劣到超乎想象,为了磨炼自己,我掩藏身份,混入新兵营,跟着一群出身贫寒的少年小兵一起出任务,上阵杀敌。
我见过黑云压城时四溅的鲜血,也闻过炮火坠地时带起的焦糊,听过雷鸣般的战鼓和刀枪剑戟划过血肉的撕扯声,更尝过沙地野荆草酸涩的根茎。
一次次的苦战,一次次的死里逃生,我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机会。
泗阳之战,我自请为前卫,领一千骑军绕山道,攻入敌军后营粮库,大胜而归。后又率三千精卫,与左将军霍安汇合,于炀关大败吐浑王弟阿罗脱。
短短两年,我便凭借着铁血手段成了漠北有名的“冷血都司”(四品官),泗阳之战大胜后,我渐渐对战场厮杀感到乏味,恰巧皇叔发令传召大军回京,索性随薛将军一同回去。
彼时我已经离家两年零三个月,这漫长时日,从未收到过一封家书。
我心中却无甚波澜,想必父王更是无所谓。美人环抱,儿女绕膝,他哪里还记得我这个远在天边,不堪造就的孽子。
大军抵达京都的那一日,燕京城笼罩在无边艳阳中,烟粉木槿初绽,正是夏意浓艳。
我坐在马上,看着两侧酒楼茶馆熙攘拥挤的人流,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子颓败感。
众生向阳,独我彷徨。
真是令人郁卒。我百无聊赖地扯动缰绳,黑云慢慢向前走,没走多远,黑云突然停下来,仰头长长嘶鸣。我心中涌上不妙之感,正待下马,黑云突然撒蹄狂奔起来。
莫不是天要亡我。
彼时黑云已然失去控制,横冲直撞,街道上顿时乱作一团,我闭上眼睛,正待跳马,忽而窥见前方呆如木鸡的女郎。
他娘的,我心中咒骂一声,死死拉住缰绳,千钧一发之际,黑云抬起蹄子像旁边桌子撞去。
反应迟钝的女郎得救了,我却遭殃了。生生从马上坠落,手背及胳膊一块被钢盔磨脱了皮,脚踝剧痛,意识渐渐昏沉。
“哎,我的拉面啊。”更叫人生气的是,那个迟钝女郎没心没肺,回神过来第一件事竟是关心她那些破盆破碗,又气又怒下,我眼前阵阵发黑。
忽又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那个女子再度叫唤起来,想必我这一砸,又坏了她一堆碗筷。
“你可千万别死啊,我在燕京店铺刚开张,你死了我还怎么做生意啊。”她嘀咕着蹲下来,拍了两下我的脸,力气还挺大。
我那时头疼欲裂,两耳如棉絮堵住一般,却不知为何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歉亦,然而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她一眼,便陷入了沉沉昏睡。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清晨,我躺在松软的锦被上,看着房间里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浑身爬了毛虫般不舒服。
哎,好怀恋在军中自在的生活。
躺着实在不舒服,我支起胳膊想爬起来,却因为手上没劲,腰刚挺直又倒回了塌上。
外面守着的两个侍女终于听到了动静,急急冲进来,见我醒了,大喜过望,一个留在床边伺候,一个匆匆跑出去找大夫。
“世子,可否要奴婢扶您起身。”立在我床侧的绿衣侍女嗓音娇媚,我一听便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打了个哆嗦,我淡淡扫视她一眼,很快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这侍女虽生得清丽秀致,但身段柔媚,曲线玲珑,看向我的双眼带着钩子般引人,暧昧非常。
我在军中待了两年,心思早已不同往日浅薄。柳夫人想派个女子对我使美人计,可惜技巧拙劣,安能瞒的过我,还是她只当我是个色迷心窍的莽夫?
我心中冷笑,面色却如常,摆了摆手,懒洋洋地看着那美貌侍女,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世子的话,奴婢莲池。”她吐字轻声细语,很是温柔。回话时微垂下头,乌黑长发流水一般披到肩上,身段窈窕,弱质芊芊惹人怜爱。
我心中赞叹柳美人好眼光,专挑自己以往的软肋下手。谁不知道,当年“顾小霸王”流连烟花教坊,专爱那清纯美人。
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因着柳美人缘故,我现在见到清纯佳人,再无怜惜之意,往往觉得令人作呕。
“好了,你下去罢,我想睡一会。”我不欲这蛇蝎女子在侧,挥手让她退下。她面上一时有些诧异,很快掩饰过去,施然福身,慢慢退了出去。
没多久另一位侍女领着大夫回来,我故技重施,总算摆脱了这两张狗皮膏药。
因为脚踝扭伤较为严重,大夫嘱咐我卧床休息一月,我哪里忍受的了,偷偷搞了辆轮椅,又找了几个心腹侍从,里里外外守着我的起居住所,叮嘱他们不准放外人进来,这外人里自然包括柳美人一干人等。
此间父王来看了我两次,说了些陈词滥调,父子一场,落得个相顾无言,委实叫人嗟叹。两人相处实在难受,我只好暗暗躲着他。
时日飞逝,很快一月已过,我的腿伤痊愈,身子大好。总算可以去办一直挂念于心的事了。
黑云是我的爱骑,毁了人家的面馆,我当然要负责。我纵然行事霸道,却从来没欠过别人银子,因而此番亏欠了位姑娘,实在叫我耿耿于怀。
养病期间我已经打听过了,徐记拉面馆开张当日因为马踏事件,惨淡收场。不过两天,又重新开张,起初生意一般,后来女老板改良口味,推出什么买一送一方案,生意开始火爆,每天饭点都要排长队。
为了方便,我特意去了个大早,不想面馆生意太好,清晨便已经有了不少客人,我站在门口,也能面条诱人的鲜香味,实在叫人口齿生津。
我未用早膳,腹中空空如也,一时意动,去里面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碗招牌酱烧牛肉面。
很快拉面就送了上来,我略尝两口,心中微惊,这口味竟不比宫廷御厨做的差,除了面条口感不够韧道外,汤汁鲜美,平生未见。
“阿延,你怎么来了。”面吃到一半,我听到了声温和的女音,与上次的尖利不同,堪称十分细软,说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音色,但莫名的,就是让我觉得动听。
心跳无端加快,我慢慢回过头,满怀期待地看了过去,这一看却是出乎意料。
后桌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长发编成两束盘起来,其余的散发随意披在脑后,她打扮的十分素净,正朝着对面的少年盈盈而笑,形容秀美,神态清新而十分动人。
那少年背对着我,看不清模样,但背脊挺直,身姿修朗,想来模样不俗。
不知这二人是何关系。我脑海里蓦地冒出这么个八卦之极的念头,同时还有些憋闷。原因无他,这女子模样何很是讨我喜欢。
我自从军以来,可谓隔绝女色,清心寡欲。且柳美人一事,让我对那些娇滴滴的女人避而远之,但京中大家闺秀,盛行弱柳扶风之姿,矫揉造作,实在令人生厌。
这个女子却如同碧泉新露,清新可人,让我眼前一亮,更遑论,她身上那股气质极似我的母亲,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我有些动心,这种动心在听到那个少年唤她“蒙姨”时更加躁动。
用兵之道,在于攻心,追求女子亦是一样,需要长远的计划。
借着还债一说,我开始频繁出入徐记拉面馆,很快我便知晓了她的名字叫“徐蒙”,越是相处,我越发被她吸引,连她偶尔发小脾气都觉得可爱起来。
可她无心情爱,只把我当朋友。朋友,我何曾被女人这般拒绝过,恼羞成怒下,我不禁恨恨的想,天下女子这般多,我何愁找不到别人。
她表现的一派磊落大方,我也不甘示弱,此后我们两个真的成了朋友——时不时约出来喝喝茶聊聊天,关系不远不近,却也算得上和谐。
然而天意弄人,平静的局面很快被打破,坊间传出流言,说徐蒙那个“侄儿”顾延是恒王年前方才找回家的私生子。
我惊诧不已,暗道怎么从前就没怀疑过那少年郎的身份,那般容貌气度,普通人家又怎么能养出来。
徐蒙明显为这事泄露出去感到烦心忧虑,我看着她着急心中也不好受,但另一面又可耻地高兴。
顾延这小子,他对徐蒙的占有欲之深,早已让我无法忍受,而徐蒙对他,那种隐约间自然的纵容宠溺,也让我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
说来这小子也真是出息。十七岁入试,乡试,会试,殿试场场皆拔得前名,皇叔御笔钦点为探花郎。
本来青云之路扶摇上,谁料他不知为何拒绝了与李相之女的婚事,因而受李相迁怒,未如惯例入翰林院,剑走偏锋,去了大理寺。
我看那小子的冷心冷肝,与大理寺倒是合称。
——
上元花灯节后,徐蒙找我出来喝酒,我看她神色异样,魂不守舍,心中疑虑重重。因为能让她失态至此的,唯有顾延一人。
她酒量极差,半壶酒下去便面色酡红,站起来手舞足蹈,我看着笑靥如花的她,心中火焚一般,又烫又苦,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看清我对她的真心。
此后两年间实在发生太多事情。本已病愈的太子巡游路上突然咳血,很快连起身都困难起来,整日缠绵病榻。
太子妃忧思过度,不慎滑胎
。太子病逝,皇叔悲痛过度,竟沉迷于长生道教,大臣纷纷上书。此时黄河崩提,江南一带洪涝连绵,百姓死伤无数,西北戎狄伺机再度入犯,华国陷入内忧外患的僵局。
父王也因“破军星”
一说被贬云南,至此威远王府江河日下。
我整日在军营和王府来回奔波,日子过得充实又憾然。徐蒙对我没有心思,我对旁的女子也没有心思。
光棍一个,枕冷衾寒。老管家见我孤苦,说要帮我找一房妻室,我婉言谢绝,心想,指不定哪天,徐蒙那个木头脑袋就开窍了呢。
没想到一语成箴。
彼时我上书谏言得罪了皇叔,被罚守城门,徐蒙就在城门口施粥。一日意外发生了桩命案,徐蒙被牵扯其中。顾延很快赶来,他身处大理寺,却越俎代庖管起了衙门官司。
我要求与徐蒙一起去大理寺受审,顾延说什么也不同意。徐蒙纠结良久,竟然帮那小子说话,我气闷不已,暗恼徐蒙不识好歹,决定未来一月都不与她说话。
结果傍晚,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徐蒙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向我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心跳一阵加速,想到自己老大不小了,再不行动不知要孤家寡人到猴年马月,鬼使神差下向她告白。
本以为凶多吉少,出乎意料的是,
徐蒙毫不犹豫便应了。
那一刻,我的心猛地跳跃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男子。
可她定定看了我一会,有些迷惘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告知了我一番骇人听闻的条件。
依我原来的性子,我是怎么也不能同意这桩荒唐事,只是我对她的感情最终战胜了理智,为了得到她,即使不甘,我也同意了。
我俩在一起的消息在我的授意下很快传到顾延耳中,我心中窃喜,同时暗暗等着,果不其然,刚刚入夜,他便跑到威远王府,同我打了一架,最后双目赤红地盯着我,恶狠狠地说,要我好好待徐蒙。
那般模样,倒似为爱生了痴狂。
我心想,不必你说,我自会好好照顾她。
同年十月,皇叔患病,一连三日未上朝,恒王把持朝政。十月中旬,黄河突发大水,江南万亩秋收农田遇灾,洛安城危。大臣为派谁赈灾一事吵的不可开交,此时,顾延上书,自请前往洛安。
我心中稍松,可这轻松只维持了几日,便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到。徐蒙竟然主动向我提起,远赴江南陪伴顾延。
她目光果决,言辞间带着不自知的信赖与爱怜。我看着她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睛,忍不住握紧了拳,苦笑连连。
还有什么不清楚呢,她只有看着顾延时,眼神才是全然信任,她说不是爱,可不是爱又是什么。
她喜欢顾延,或者说,懵懵懂懂地爱着他。
而顾延对她的爱,几乎已经入骨。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可笑我虽有一纸婚书,却终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
我拦不住她,徐蒙最后还是和顾延一同走了。
我知道,她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两人携手回来的时候,看着徐蒙面上为难的表情,我心痛如绞,却笑着将婚书交给她,如此,一了百了。
断了也好,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子要去找自己的芳草了。
当晚我醉卧云岚院,喝光了酒窖里珍藏多年的梨花白,醉眼朦胧间,又看见那一身白衣的女郎,皱眉与我争执,忽而一笑,院中满树梨花皆开,皎白动人。
我将自己复制的婚书放进酒坛里,埋在梨树下。而后靠着梨树望月,心里朦胧起了个念头,母亲当年种了满园梨树,就是为了坑儿子的。梨树结梨子,梨梨梨,离离离,可不就要与人分别嘛。
我爱上徐蒙,也注定了是场不堪拥抱的分离。
臭小子,要好好照顾她啊!我在心底叮嘱着,昏沉间睡了过去。
后来守夜的小丫鬟告诉我,那晚我嚎了一夜,吓的大家心惊胆战。
真是罪过啊罪过。
——
无责任尾声
我骑着黑云走过许多地方,时间越长,记忆里的姑娘影子越淡,某天我坐在广袤无垠蒙古草场上,看着天边艳红的霞光,忽然被一个跑偏的蹴鞠砸中了。
我一手拿着蹴鞠球,一手抚着后脑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回头恶狠狠瞪向来人。
而后我愣住了。
霞光中一身锦衣的少女,长发编成小束秀气的辫子,其上缀满了贝壳花,兔子般蹦蹦跳跳朝我跑过来。
灿烂微笑的模样,顷刻镌在了我心上。
哈哈,我的芳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