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扬的雪花,像一张巨网将徐蒙笼罩,她看着面前顾延茫然失措的眼,真正意识到,分别的时刻轰然到来。
甚至来不及道别,两人便要隔开五千载漫漫时光长河。
从此,再不相会。
然而她不后悔,天下最痛苦的,便是看心爱的人痛苦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若是能救他,即使分别,也是求之不得。
只是终究有一点悲伤。
徐蒙从千万离愁中抬头,吻上青年俊美无俦的的面庞,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暗淡的天光下,是唯一的亮色。
这是一个冰凉的吻,充满了眷恋与不舍。
顾延的肌肤是冷的,徐蒙被那熟悉的触感所扰,泪水不由自主滑落。
“忘了我。”她在被无形的丝线束缚住,腾空而起的同时,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喊道。
十尺之下,那个青年的眼神焦急,手臂保持着伸出的动作,然而却被什么定住,难以向前,哪怕一寸。那张脸,五官尽得上天偏爱,每一处,都俊美的无可挑剔。
徐蒙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希望能将他的样子,牢牢镌刻于心。
他可以忘了她,重新开始,做一个名垂千古的圣德明君。然而她却想,用一辈子来记住他。
这场目的不纯的任务,她来时不甘心,然而此刻却无比庆幸。幸好当初她来了,否则,怎么会有这十年的相依相伴,怎么会得了那冷面心软的少年,毫无保留的一颗真心。
无数画面走马灯般从眼前划过,这十年,她自以为置身事外,却不知何时起,已是剧中人。
徐蒙想起半月前,一个彩霞漫天的傍晚,顾延毒发咳血,让梅香帮忙掩饰,以为能瞒过自己。
可她就在门外,透过门扉那一道窄缝,轻易地看见顾延眼下的乌青,以及隐隐的紫灰。
她的手足发冷,似乎整个冬日的寒气都聚集在身侧。意识迟钝间,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机械音。
“时空管理局特派成员徐蒙,违背管理局《星际穿越法》第八卷十四条,擅自与任务对象发生情感纠葛,扰乱任务对象原本命格,令尽快遣返,接受处罚。”
机械音不带一丝感情,然而徐蒙胸口的玉环温度炽热,火烧一般。
她听见自己哑着嗓子慢慢地问,“如果我回去,你们会救阿延吗,是我扰乱了他的命格,中毒的不该是他。”
“你遣返复命之日,顾延的一切,自然回归原本轨迹。天命帝子,史书已有记载,如何逆转。”
这是徐蒙第一次觉得那冰冷的机械音是如此动听,她胸口的大石突然粉碎,从未有过的轻松随着冬日的冷气一同涌入心扉。
这已经是,意想不到的好结果了。
“好,我会尽快返回。”徐蒙的声音坚定无比。如果顾延可以回到原本的命格,安遂一生,她当然要回去,她还要很快回去。
——
身体像是被无数根丝线牢牢捆绑,一股巨大的压力袭来,将她拉向不知名的时空漩涡。
通向星际时代的时空之门已然打开,徐蒙能够感觉到,克隆的肉身寸寸分解成颗粒,混沌的意识,通过狭长的暗黑甬道,顺利抵达某个温暖的容器。
她感到非常安稳,沉沉昏睡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是个光线微醺的午后。徐蒙躺在管理局宽大的病床上,手臂插着一根导管,正在输送营养液。
随着营养液慢慢进入体内,徐蒙酸软无力的四肢渐渐有了力气,精神也好了许多。
她微微抬起身,想要坐起来,起到一半,背便被人扶住了。
“蒙蒙,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模样秀美的年轻女孩站在床边,俯身凑近她,右手揽住她的肩,眼神关切。
一阵陌生感褪去,徐蒙摇了摇晕眩的脑袋,记忆里浮现关于女孩的一切。
“阿妍,我……怎么了?”徐蒙看着好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无意识的浅笑。
苏妍听她这么问,眼皮莫名一跳,心中却是松了口气。她拿了个软枕塞在徐蒙背后,轻声细语,“能怎么了,不就是出任务不小心受伤,被遣返回来了。”
“这样啊,那任务成功没有”徐蒙很少犯这种低级错误,有些不敢相信。
“差不多……成功了吧。”苏妍含糊其辞。其实她对这事也不怎么了解,昨天大家被主任叫过来开了个会,主要目的就是要所有成员管好嘴,不要在徐蒙面前提起任务的事。
彼时主任皱着眉,脸色有些泛黑,那样子,活像谁说漏了嘴就要被灭口。苏妍从没见生性幽默,平易近人的主任露出这般的严肃的神色,下意识觉得这次事情可能大发了。
当事人是她的好友,苏妍有心多问点细节,可惜被主任言词拒绝。
至于徐蒙那边,任务之后成员都要做记忆清除,也所以这次任务具体细节,除了主任,再无第二个人知晓。
苏妍本来担心徐蒙醒来后,会有残余记忆,免不了有些问题,可现在看她一无所知,连出任务的事都忘了,又有些恼恨管理局手段强硬。
这种程度上的记忆清除,有可能会伤到脑子。这分明是泯灭人性,压榨劳工,违反了星际劳动保护法的啊!
“阿妍,怎么了吗?”徐蒙看好友咬着唇,柳眉倒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好奇道。
“没事,对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份营养餐。”苏妍见徐蒙脸色苍白,本来有些婴儿肥的脸蛋迅速地消瘦下去,不禁有些担心。
时空管理局保管出任务的成员本体,大多只能保持在休眠状态,至于健康状况,只能等成员回来之后再补。
“好像有点饿,阿妍,麻烦你带一份西红柿排骨套餐。”徐蒙摸了下扁平的肚子,这才感觉到饥饿感。
“好,我一定把你养肥回来。”苏妍捏了下徐蒙脸蛋,就捏到了少的可怜的一点肉,心中哀嚎管理局没人性,让徐蒙等着,然后颠颠往一楼食堂跑去。
目送苏妍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徐蒙转头,目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投向漫天的红霞。
此时不过两点多,天色却黯淡的像是傍晚时分。绯红的艳霞将半张天染上花色,更远的地方,雾灰的阴云连绵不绝。
徐蒙遥望奇异的天色,莫名想起最近的“四季”公投。
温控系统将海城全年气温保持在25度左右,自此,再无春夏秋冬之分。
可近几年复古思潮兴起,民众通过公投,淘汰了上任执政党四季如一的温控系统,今年十二月,将是第一个有雪的冬天。
她记得,自己似乎也和万千民众一样,在等着初雪。从她出生起,从未见过“雪”。对这种天气的了解,仅仅在图书馆的藏书里和虚拟现实里见过。
冰冷的,洁白的,令人心生憾然的……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这几个词汇,徐蒙伸手扶头,心想,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么几个词,还有遗憾……她从没见过真正的雪啊。
越想头越疼,记忆里仿佛空白了一片,徐蒙深深喘息,眼前一阵黑影掠过,而后,有个模糊的身影闪现,高大挺拔,像一只竹,清新俊逸。
似乎,是个男子
胸口一阵窒息,后脑勺隐隐作痛,徐蒙捂住脑袋,躺回床上,将自己整个缩进被子里。
这样,总算不那么难受了。
……
苏妍给徐蒙买饭,发现自己也饿了,索性买了两份套餐回来,和徐蒙一起吃。
徐蒙本来是饿,可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饭摆在面前,她却没什么胃口,吃到一半,面前忽然多了个红通通的糖果。
她下意识接过去,看着苏妍也叼着一串,吃的满嘴是红色糖渍。
“这是食堂今天新进的冰糖葫芦,说是一千年前大家喜欢的,最近不是流行什么“复古”食材,可流行吃这个了。”苏妍见徐蒙眼神茫然,咽下嘴里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解释说。
“别说,味道怪好吃的。”
苏妍很快吃完一串糖葫芦,甚至还有点想再买一串。
“哎,你不喜欢我吃了哦。”见徐蒙拿着冰糖葫芦,头低低的,似乎有些不为美食所动,苏妍打趣道。
好一会,没见徐蒙说话。苏妍发现不对劲,凑过去推了下徐蒙的肩,“不是生气了吧,我开玩笑的,不会跟你抢吃的。”
徐蒙没吭声,苏妍拉着她的手忽然一僵,似乎有什么湿润冰凉的液体,落在了她的手背。
她强硬地抬起徐蒙的脸,只见那张秀雅苍白的面孔上,泪痕交错。
她盯着她乌黑的眸子,泛红的眼圈,错愕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排骨太辣了。”徐蒙擦干净眼泪,咬了口冰糖葫芦。
苏妍配合地点头,眼角余光瞄了眼她面前的糖醋排骨,心想,辣哭了,骗鬼呢吧,这明明是甜食。
……
燕京大雪如絮,将皇城金色的琉璃瓦镀上一层霜白。
顾延跟着总管太监到太极殿时,脚下的黑靴已经被雪水浸湿,半截腿都冰的发麻。
高大的檀木门口守着一圈老臣,见到顾延,众人默默让开一道路,顾延目不斜视,随着总管太监进了寝宫。
寝宫里燃了馥郁的龙涎香,夹杂着闭门数日的沉闷死气,味道隐隐有些刺鼻。
顾延脚步极轻,面无表情地走到明皇床侧,俯身跪下。
及至听到上方低哑的如同沙土打磨过的嗓音,他才慢慢抬头,深如古井的眸子望向床榻上躺着的,那个天下最贵重之人。他的叔父身上披着真丝黄袄,一切繁美的装饰都掩饰不住苍老面孔上的沉沉死气。
华国最尊贵的帝王,已是暮霭的天色,终将黯淡无光。
“延儿,我膝下无子,兄弟中,唯有你父亲最为聪慧,心肠最狠。当年他夺位失败,却是先帝从中作梗,我做了华国的皇,可心中却明白,自己太过软弱,无法带领华国,与蛮夷相抗。”
明皇说到此处,眼中满是憾然,倏而他低叹一声,握住顾延的手,期翼地望着他,“我自知时日无多,已拟好诏书,传位给你。只盼你能收敛戾气,带领我大华,走向所向披靡的富强。”
顾延看着他的眼,那双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
在那样的注视下,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哑然。
“大华,便拜托你了。”明皇伸手搭在顾延手上,一息间,那只枯老的手便滑落,重重垂下。
他闭着眼,嘴角带着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陛下!”总管太监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叫,划破了一室的沉闷。顾延看着明皇脸上的轻松解脱,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他回想起自己为了登上这个位子,多年来的种种隐忍算计,血雨腥风,在这一刻都变的遥远轻飘起来。
幼时苦难频频,所以追求万人之上的权势,如今权势唾手可得,他的心中却更加空虚。
似乎有什么重逾生命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
明皇薨逝三日,顾延即位为帝,亲政两月,蛮夷举兵入侵关口。顾延临危不乱,令堂兄,恒远大将军顾御之监国,率兵十万至关口,半月大败蛮夷,直至收复华国全部失地,乃班师回京。
又三年,华国凌驾番邦蛮夷以及西域楼兰等国,昌荣平顺。
春深日暖,顾延如期早朝,白玉阶上,老臣张廉出列,再三上书谏言。
“君上勤勉,乃大华之福,但历来皇朝,子嗣为重。陛下即位以来,后宫空虚,今春理应选秀,充盈后宫。”
张廉说完,不少老臣纷纷附和,然而高台上的年轻帝王却是缄默不言。
君臣无声的博弈,终究还是铁血强势的帝王略胜一筹。
然而选秀一事,已是不得不提上日程思量。
——
散朝后,顾延像往常一般去御书房批阅卷宗,没一会,小黄门下拜,说将军来了。
顾延将卷宗放到一边,没等一会,便见那生性顽劣,不走寻常路的堂兄进来,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浓眉紧蹙,郁卒地看着顾延,“陛下,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今天还不纳后也就算了,可一个妃嫔也没有,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怎么”顾延微挑起眉,错落的光影映在他面上,让那张俊美已极的面孔添了几分高深莫测。
“不怎么,只是隔三差五有些老臣来我家府上,明里暗里打听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顾御之没好气地说。
顾延在宫里落得轻松,可苦了他。那些老臣上门,都带着海参鹿茸,还有那啥酒,搞得像他不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