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清她颜容的那一刻,男孩悄无声息垂下了眼眸,只是望着她足下的那片草地,好像要从中看出一朵花来似的、不再与澪对视了。
他伫立在树林尽头,身后是重重叠叠的树影,几棵稀疏的夏树成为草坪与森林的界限,将视线划分成阴暗与光明的两半。
微长的黑发仿佛绸缎般落下,恬静的面容浸在如水般幽寂的夜色中,他披着的那件暗色外袍被风吹得鼓起,露出了腰后别着的另一把竹刀。
斑驳的树影如成群结队、缓慢移动的水母,亦在他足下摇曳变幻着。
放生澪跌坐在连绵的草坪之中,与黑发男孩相对峙着。
过长的发凌乱地落满了她的脸颊,发丝下的肌肤上满是细小的划痕与擦伤,她以那双充满抵触、敌视的眼瞳向上凝睇而来。
即便已经虚弱得连呼吸都很吃力,也仍旧咬着牙、落入绝境的小兽一般,倔强地绷紧了后背。
在协助恶鬼丸逃跑失败过后的现在,她死死盯着对方莫名熟悉的脸庞,一时却没能将这个孩子、跟远在计都的继国少年联系在一起。
面前的男孩,与岩胜有些相当一致的颜容。
浓黑柔软的眉,秀美却不失英气的轮廓,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身高——他和岩胜的关系,就跟她和茧的关系一样。
是同为一莲托生的双生子。
这是一眼便能看出的事情,但放生澪却没能想起。
——盖因她的内心无时无刻不被一种莫名的怒火充斥着。
·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意义。
但如果不去做,她的存在就会被否定似的,所以还是在做。
在对面男孩的眼中,她是人类,帮助恶鬼逃跑的人类,是坏蛋。
可好与坏究竟是怎样定义的,放生澪完全搞不懂。
期盼晴天的男人为什么会死,笑着的女人和孩子为什么会死,恶鬼丸为什么活着,她又为什么活着。
死的为什么必定是好人,活着的人为什么会是坏人。
决定这一切的是谁?
好与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判定他人的条件又是什么?
人类必定是好人吗?恶鬼就必须得死。
鬼吃人就像人吃家畜,那家畜是好是坏……家畜会反抗人类吗?
还是只是因为世界上的规则是人定下来了的,因为决定权在人类手里。
她不是人类,也不是恶鬼,只是苟且地存活在现世与常暗的罅隙间。
那她到底属于哪一边?是该死,还是该活?
放生澪心想。
「不,我不属于哪一边,我不要再受到期望地行事了,我早就想到了的,以后我都要随心所欲地做事,我想帮谁就帮谁。」
错了的人是她,坏蛋是她。
她没能阻止恶鬼丸杀掉那对夫妇和那个孩子,她没能阻止恶鬼丸杀人吃人,她只是在无能地大喊大叫着,但结果什么也没能改变。
她害圣哉和产屋敷主母吵架,害放生夫人和茧伤心,她的出生就使得整个放生族承受双生子的诅咒。
可是谁也不能指责她。
——因为她就是这样无能懦弱、不被世界所需要的人。
黑发少年冷淡的指责,如烈火烹油般当头淋下,化为一团焚烧五脏六腑的怒火,化作痛苦的震颤,白发女孩眼前发黑地捂住唇咳嗽了起来。
她的面容本因刚才的颠簸而惨白如雪,却在此刻泛出病态的酡红来,久病加上压抑的心情,使得这具本就孱弱的躯体愈发沉重。
那小少年终于抬眼看她一眼,暗赭色的眼瞳极为深邃,像是不解她的愤怒从何而来。
但见她如此凄惨的模样,他又有些为难,脚步不觉往前动了一步。
放生澪却微微瑟缩起来,她见识过他的剑技,更亲眼目睹了这个与她这副身体年岁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是怎样用一把没开刃的竹刀将恶鬼丸砍成几块的。
“是我强迫她的。”
就在那少年抬脚之际,被钉在地上的恶鬼丸瞬尔出口道,声音仍旧漏风,一说话血就从脖颈不能恢复的洞口中冒出来。
它只剩头和光秃秃的身子,杂乱的灰发铺在地上,就用两颗猩红的眼珠自头发下望过来,桀桀笑了两声。
“这个人类小鬼不帮我,我就要吃了她。”
血液顺着嘴角流下,鼓起几个血泡,它阴沉沉地缄默几息,望着小少年的眼中不甘与释然相混杂着。
“今天来的人即使是上弦,恐怕也难逃一死吧,人类中居然出现了你这样的存在……恶鬼走向灭亡的那一天也许就要来临了。”
“输给你我并不冤枉。我的所有同类都会陪着我一起下地狱的。”
它说:“但是够了,剩下的事情就不劳你动手了,我会带这个女孩一起死的,她是属于我的猎物。”
语罢,它的身体以一种不可能完成的动作进行了弯曲,犹如节肢动物一般,竟将插在脖子里的竹刀硬生生折断。
那是恶鬼丸的血鬼朮,但在被下叁重伤过后,放生澪就没见到他用过了。
伴随竹刀咔嚓一声断开,灰发的恶鬼身体仿佛蜡蝉般自地面冲出。
他丧失了四肢,仅完全只靠肌肉的力量,就移动出数米之远,直奔向白发女孩所在的方向,眼见着张开的獠牙就要将她咬伤。
生死关头,那赭衣少年拔出腰后的另一把刀,在黑夜中亮起一线流火——即便是黑夜,也能够望见空中隐隐出现了火焰的纹路与光芒。
绽放而出的火焰之花,恶鬼的头首被一刀劈开。
切入肉中的感觉非常难受。
他虽天赋卓绝,却年纪尚小,平日里也很少遇到这样的生物,对于恶鬼丸的临死反抗,小少年手心不觉渗出一层冷汗。
再去瞧白发女孩的反应——
放生澪正望着落在脚边的半个头颅。
连续被重伤,恶鬼丸再无反抗的力量——可他明显也不是真心要她命的,刚才所做的一切仿佛只是更想将她推去人类哪一边。
“澪……”
在燃烧自身,以杀她为由头、使用血鬼朮靠近她过后,从恶鬼剩下的鼻子与嘴巴里发出的,却是他最后给她的情报。
“那位大人在找你……白发头发,红色眼睛的巫女……一定也找到。”
生命的最终,他以向她坦白的方式,宣布了自己跟她和解。
“那位大人,鬼舞辻……无惨……”
降临在他身上的狂乱的樱流雨,终于从他身边,毫无留念地四散而去了。
——
自他口中吐出那个名字,仿佛触动了禁忌的诅咒,话音刚落,削断的伤口处的血肉便是一阵令人反胃的蠕动。
忽而冲出的青灰色手臂在月光下一晃而过,向下噗嗤一声,捏爆了恶鬼丸尚还能动弹的头颅。
月夜重回寂静,血液无声浸透了草皮。
简直就如同自杀一般的,只要没有太阳、原本还能够缓慢自愈的身体,在吐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过后,就发生了变异。
恶鬼亲手杀死了自己。
随着恶鬼丸的死亡,一股久违的力量,也在此刻慢慢流入进放生澪的体内。
——这是「为她而死」!
就好像鲁普莱希特,就好像矢明、泉奈,无法成为幽婚新郎的目标「因她而死」,最终都会化作她力量的一部分。
白发女孩只觉天边清凌凌一声铃响,被缠缚的窒息感再度涌上心头,看取之力也不知何时回来了一丝一缕。
自恶鬼丸气息渐失的残躯上,她于最后一刻读取到了他的记忆与思想。
如海一般倾泻而来灌入颅内的画面,记载了恶鬼临死前的所思所想,将放生澪的脑子撑得隐隐发疼,不由伸手抱住了脑袋。
那记载了他一生的喜怒哀乐的思想,甚至当他作为人类存在时、那早已遗忘了的过去。
临死之人的所有情感,全部被巫女的双眼读取完毕。
「……死没有关系,输给比自己强大的人,这样的死我也甘心。」
「但她很好,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好,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她该好好活着,活在她的同类当中,再不要跟我这样的怪物扯上关系了。」
·
恶鬼丸不叫恶鬼丸。
他作为人类时身份卑微,之前是小官员手底下养的流浪武士,后来那个官员因为上头的事情被连坐,他也因此得了罪名,地位和贱民基本没什么差别。
偏偏性格自大自负,单单因为这臭脾气就吃了无数苦头。
好不容易换了个上司,日子终于一点点好过起来了。他跟如今领主家的养女两情相悦,那是唯一对他温柔、把他当人看的女孩子,虽然两人因为观念不同,有时也会发生争吵,可恶鬼丸那么爱她,对她完全没有办法。
他们约定长相厮守,决意私奔离开这里,另寻他地成婚。但在两人计划私奔那天,却有看不惯恶鬼丸的人、将这件事告发到领主那头去了。
手牵手的情侣两人千辛万苦逃出,本已看到了面前的码头,却没想到,追兵早早就埋伏在了那里,将想要登船的两人五花大绑重新抓了回去。
领主对心爱的养女没有办法,便决意要将拐走女儿的恶鬼丸、处以火刑泄愤。
死刑前夕,那位小姐记挂他,买通了佣人偷偷来到牢房,解开恶鬼丸身上的绳索,想放心上人离开。
被抓回来过后的这几天,她意识到两人力量微弱,逃跑无望,深知即便成功离开了,领主也迟早会找到他们的。
她想叫恶鬼丸好好活着。
这番话说出口,恶鬼丸却觉得受到背叛,认为她果然是瞧不上他的身份。
悲愤之下,在那仓房里,他亲手掐死了小姐。
「明明答应了要一起走的,既然不能一起活,那就一起死好了。」
他杀了这世界唯一愿意救他这种烂人的傻女人。
他杀了自己的爱人,心里觉得也没什么,左不过他给她偿命,他的命不值钱,他很快就下去陪她。
失去女儿的领主大发雷霆,将他鞭打得半死。
那位大人那夜正好路过,从火刑架上救下了他。
“情情爱爱什么的,恶心到令人想吐,你既这么想和她死在一起,我偏叫你活着。”
站在火堆下的那个男人的侧脸苍白而阴郁,只有一双细长的玫红色眼瞳,仿佛猫、又仿佛蛇的竖起,在火光中仿佛徘徊在常世的魂灵的盯视。
恶鬼丸已记不清那时的具体情况了,变成鬼后他就忘了人类时候的很多事情。
他给自己起名叫恶鬼丸,因为他既然做鬼,就要做最恶的鬼,他杀了藩地中包括领主在内的所有人,要令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他也浑浑噩噩地依旧一个人活着,到了后来,他连死掉的仇人也忘记了,关于人类时期的所有一切,全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那双竖起的眼睛,那句话,那个男人的名字。
只记得他要找一朵花、一个人,他是为了帮那位大人找这些东西而存在的。
那个被他杀了的女孩、他的心上人、全世界上真心想让他活着的人,活在这世上的恶鬼丸却再也没能想起她来。
——
只在这一刻,当他也变得愿意为他人奉献出活着的机会的时刻,在弥留之际,灰发男人忽而就记起了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过去。
记起了他唯一的爱人,也是他第一个出手杀死的女人。
记起了那个昏暗又冰冷的仓房,女孩躺在他的怀里,脸上全是晶莹的泪水。
她在他收紧的掌下渐渐没了气息,好像一只小小的雀鸟静静眠去在他的掌中,身体也逐渐冷下去。
从始至终,她一下也没有挣扎过。
——她只用那双温柔的漆黑眼瞳、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他,神情中带着恶鬼丸看不动的哀伤与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四舍五入,本篇两大男主缘一和无惨都出场了,撒花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