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爱,让我痛苦。」
·
被从天而降的羊之王找上门时,芥川龙之介正在应付麻烦事。
既无语言也看不见感情,对侵占领地的东西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没有发生任何声响的威胁与压迫,就连一丝杀气也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咬住了喉咙。
被称作没有吠声的狂犬,正是没有任何可以预见的动机,被这样的敌人盯上才是最为可怖的。
异能是能够致命的武器,可以将衣着化作刀刃,但作为操作异能的本身,依旧会累、会饿、会生病受伤。
更何况他是个小少年,是个……正直到不屑于主动出击去狩猎、而忍受饥寒的小男孩。
为了从最近莫名其妙出现的幽灵手下救出受伤的伙伴,芥川龙之介被波及到的受了伤,他在银的掩护下静养,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看他不顺眼的人有很多,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想踩上一脚。
他就没有选择继续养伤,而是从沙发上起来,在昏黑的天空下,在破碎的大楼玻璃窗上,仿佛盘踞在领地上的野兽,静静等待敢在这时将爪子探伸进他领地的鬣狗们。
——几个小孩的基地是一所废弃的居民楼,坐落在街道最深处,楼下是商业区,店铺外面还挂着已经不亮的灯牌,随着风吹雨打,外墙已经剥落得不像样子,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而屹立在楼底指示方向的立牌上的字,也已经被冲刷地斑驳,黑色的漆仿佛被冲开的妆,形状如淋在墙上黏腻的血。
即便无风,失去窗户的高楼也依旧很冷,夜间,气流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楼道的每一处空洞,发出了仿佛某类夜行动物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在这种时候,龙之介没由来地想到,他还从来没有跟澪提到过这里,但就是这样破旧的地方,有他的妹妹,有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
跟那栋有父母在的小洋房、是澪的归处一样,他在黑暗里目送少女和她的母亲回去,自己也独自一人回到了巢穴。
这里,即是他的家。
是就算很残破不堪、不值一提的,也绝不能舍弃的地方。
他还没有跟澪提过。
有时龙之介会想到她,当他意识到这样不好,但又无法抑制,他就放任自流,任由在很多发呆的、脑袋一片空白的时候,被她的事情所充满。
·
中原中也找到他时,芥川龙之介已经解决掉了今日过来探路的第三个人。
敌人的血四溅在地上,仿佛一面耀眼的旗帜。
如果那些虫子能够明白,他在没有死之前,是绝对不会放开已经咬住的猎物的喉咙、能够理解的话,今天应当就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白发少女先开始只是给了羊之王一个名字,但要依靠“芥川龙之介”这种平平无奇的普通名字去找人,实在是太难了。
没有人会记住一个无关紧要人的名字,而在擂钵街,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大多是无关紧要的。
就好像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叫他叫「羊之王」,真正将他名字记住、能叫他「中原中也」的人很少。
杏柚和白濑算一个……现在又多出了一个。
「不不,我跟她……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接触呢。」
中原中也立刻将这念头甩出脑海之外,他,人们对于接触未知的新事物总是有些抗拒的。
意识到依靠名字,并不好寻找到具体的那个人,他就跟放生澪又详细问了一下对方的所在、外貌、有何特点。
放生澪没有去过小男友的家,偶尔的约会也都是在外面,她像是忽而意识到了,自己对龙之介的了解真的很少很少,一时磕巴住了。
她跟他说:“龙之介…是你一见面,就能在人群中认出来的,最厉害的人。”
她没有说大话。
橘发的羊之王神速“拜访”了附近游荡的小组织,悉获了这片街区的资料,得知到了「不吠之犬」的存在。
在跟对方碰面的那一刻,他也便理解了放生澪为何会这样说。
眼前的黑发少年,孤僻、内敛、虚无。
凝望楼下人被撕咬得千疮百孔的尸体,他袖口扭曲着的仿佛蛇一般吞噬一切的黑兽。
在注目过来时,那种目光,仿佛已然窥见了不速之客的死亡,实在令人不快。
几只乌鸦,从鳞次栉比的空荡的楼房顶上飞过。
中原中也停立在对面建筑工地的铁架台上,两人隔着远远地会了面,彼此间都不是很愉快。
在黑发少年仿佛就要做出行动之前,为了防止事情变麻烦,中也已经倏尔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抬手,使用异能控制住他。
“你的名字,是叫做芥川龙之介吧?”
在无法逃脱的重力中,被“砰”地一声、重重固定在地上的人一言未发。
“哥哥!”“芥川!”
有闻声而来的小孩堵在了楼道里,撞见到此景。
从他们惊慌的叫声里,中原中也确认了这一点。
“好了好了,别喊了……”
既然找到人,中也百无聊赖、又不得不去跟他说话,“是澪让我来找你的。”
即使被打倒在地,也好像没有任何感觉的少年,终于在这个名字下,猛地抬起了头。
澪……
——
“澪。”
ミオ……
只是,从口中念出来,便觉无比美妙,芳香四溢的。
这个名字,是魔咒。
精心准备好的餐点,炙烤得刚刚好的牛肉泛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光泽,摇曳的烛火中,神父大人等待着与养女一齐共进晚餐的时候。
为了保护她们,他必须走到高处,然而那个孩子并不领情。
散发着热气的食物很快就在神父大人钴蓝的眼瞳底慢慢冷却下来,一同死寂下来的,还有他不安的心。
然而,那个孩子从未领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蜡烛燃烧到了尽头,融化的烛泪顺着银质烛台的柱身缓缓滑落,燃烧着的火焰减弱,最后呼的一声,熄灭在了他的眼中。
死寂,死寂。
即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提供最好的,除了在交朋友与出行方面有限制,其余方面都处处迁就她了,但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
任性的、叫人恼恨的蠢笨蛋女孩。
男人深邃、偏向西方人的五官在黑暗中讳莫如深。
「那美丽而圣洁的化身,他的贞德,他的……澪。」
矛盾,终于在夜晚爆发。
什么都可以在门的另一面进行,只要能够和养父隔开。
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用餐,独自一人在窗户前等待,然而洗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前往浴室。
她自以为谨慎地出门,提着裙摆下楼时的脚步刻意放轻——她总是在这种小事上自作聪明,但这也是可以容忍的,是值得原谅的,甚至偶尔会令鲁普莱希特因为想到此刻的她还会是怎样一种可爱的模样,而感到会心一笑。
这栋小洋屋在从前主人手中买下来后,除了将地下室扩建为歌剧舞台的模样,其他的房间都没有多做变动。
浴室的柱子已经被水汽腐蚀得很严重,深绿花纹的墙纸也要掉不掉的。
老旧古早的平衡炉浴缸,甚至需要手动去转动点火,但好歹住了这么久,放生澪已经熟悉流程。
她舒服地洗完了澡,又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浴室中将换下来衣服洗干净,打算抱回阁楼晾晒。
摸黑出门,客厅里还没有点灯,然而认真看就能发现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燃烧。
鲁普莱希特在浴室外等她,神父大人抽一根烟,身形在逼仄的屋中显得格外高大。
并交给了她明天要穿的衣服,依旧是一条白色的裙子。
养女没有接,而是以一种忍耐气愤、又掺杂着恐惧的表情仰头注视着他。
长而浓密的白发打湿过后,呈现出更深的霜灰,那张娇妍的脸呈现一种出浴后的薄粉,挂在脖颈与细嫩双臂上的水珠还未擦干,将落未落地打湿了差别的肌肤。
少女的美丽使得幽暗的屋内也变得光亮起来,鲁普莱希特心中一跳,在他还搞不懂这是什么时,他再次吸了一口烟。
——他从不吸烟,起码在出生以来的这三十多年间,一次也没有过,因为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
放生真琴为什么抽烟,鲁普莱希特心里大概能明白,他也从未阻止,因为烦闷焦躁总得有东西去缓解。
就像他现在一样。
他将呛人的气息吞入咽喉,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注在养女身上,目光内敛而谦卑的。
烟也是劫掠下来的名贵的舶来品,被好事的手下拿来献给了他,虽然注明了是薄荷的口味,然而辛辣的气息在吸入身体很久过后,才显出一点植物的香气与清凉,而后,便是脑内升起的一阵魔幻的晕眩感。
有点像是毒.品,但的确不是,焦油尼古丁在肺中发散,混入进血液。
鲁普莱希特慢慢呼出一口气。
养女就在这种时候出声道,用蕴含着轻微颤抖着的、好像就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难道,一直…都站在外面,等我出来么?”
她的声音也是如此动听,每一次、都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美妙。
鲁普莱希特沉默几息,并不太明白她的抗拒从何而来,但在时隔这么多天,见到她开始,他内心无名的焦躁感就远远大于了被抗拒的愤怒,因而,他没有立即去纠正她的无礼。
白发少女却始终不会认识到他的退步与纵容。
她雾蒙蒙的双眼终于下起了雨,眼泪大滴落下来,压抑哽咽的,少女咬紧牙,抱着湿哒哒的衣服,仿佛一只警惕的小兽敌视地注目着自己的天敌。
“鲁普莱希特……没有一位父亲会长久地站在女儿的浴室前,就为了嘱咐她明天必须穿什么。”
将他递过去的衣服推回去,放生澪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
她的身影纤弱,白发在空中摇曳而过,隐入了楼道的最深处。
鲁普莱希特没有挽留,他甚至都没有认真去细想话的内容,而只是回忆着女孩哭泣的神态,她出浴时带着健康血气的柔嫩肌肤,那缕濡湿的,叫人不禁想帮她挽到耳后的银发。
比月光更动人,比霜华更纯粹。
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却终于女孩的转身离开。
于是,黑发男人只是在原地,饮鸩止渴般抽完了那一整根呛人的烟。
令颅内升起魔幻晕眩感的辛辣感,远不及女孩本身的魔性来得强烈,他想要陷入其中,陷入……更深的眩晕里。
那会是,比天堂更好的归宿。
神父大人心想。
————
匆忙回到屋内,确认了门锁已经上好,连洗好的衣服也顾不及挂起的,放生澪背靠着门,捂着心口慢慢滑坐到地上。
想到即便锁住门,鲁普莱希特也曾进来过她的房间,放生澪就明白门锁对他根本没用,神父手中或许有所有房间的钥匙。
然而,只有都锁起来,只要都锁起来,她心里才感到一点慰藉。
在平静过来后,低头注视地毯的花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后怕。
如果刚才,鲁普莱希特想要教训她,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鲁普莱希特强行推门而入,她也根本无力阻止什么。
因为惊怒、而抑制不住脾气地生气的那时……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从膝上抬起头,淡粉的眼瞳中依旧流淌着幽暗的水光。
不再感到有什么了,然而泪水还是不住地在滴落着。
如果真是那个十几岁的养女,也许还懵懵懂懂的,澪虽然情感经历少,死得也很早,可中间毕竟经历了一世,和因陀罗该谈的也谈了,该做的也做了。
她还是……能分清、正常的爱与变质的爱。
随着时间的延续,不减反增。
他们现在还能相安无事,维持表面的宁静,是因为鲁普莱希特还没觉察到,然而如果有一天,神父开始认识到自己感情的不恰当,这种虚假的平静……就将不复存在了。
放生澪并不怀疑对方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他看她的目光,早已势在必得,而一个被欲望充满脑海、所支配的人,将毫无伦理道德可言。
她已经不再耿耿于怀生父涩泽龙彦了,因为当务之急,是这位近在咫尺的养父。
思及此,放生澪抬头看钟。
夜已经深了,离跟羊之王嘱咐的时间,也越来越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