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刻,一行人抵达韵城。
子午街原本是五路通商之地,物阜民丰异常繁华,后来在此定居的商人越来越多,韵城便初具雏形,韵城是子午街,子午街也是韵城。
申时正是夜市即将开始的时候,街上人络绎不绝,车马川流不息,楼阁红灯高悬,一派繁华。
青石板筑成的圆形广场,广场人潮如织,人声鼎沸,围绕着圆形广场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竹架货摊,停驻着不少挑担张伞的小贩,呦喝声此起彼伏。
“子午街又名‘杂市’,在这里可以买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修兆珹对林秋白说,“和凡间集市很是相似。”
一行人身穿道衍宗校袍,招来了无数人的目光,郁楚慈等人也听见附近窃窃私语,但他们也已经习惯了被人恭维,广袖飘飘,不为所动地往前走,林秋白走在最末,正听修兆珹普及韵城历史文化,忽然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奶豆腐,大师兄可想尝尝?”
修士大多清心寡欲,修兆珹也是如此,并不注重口腹之欲,他正想揺头,但林秋白已经走过去,不一会儿捧着两个小碗回来,还稍带提溜着一带炒米糖。
分了一碗给修兆珹,修兆珹对奶豆腐没兴趣,但见林秋白握着小勺子舀了一块,殷唇间汁水横溢,他咽了咽口水,也低头咬了一口。
林秋白兴致勃勃,“味道还不错吧?”
修兆珹稍作犹豫,点了点头。
这整条长街都是卖各种零食小吃,林秋白好些日子没有尝到这样的美味,边走边扫荡,还买了炸丸子,糖葫芦小串串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小吃。
经过美食街,又是一间戏坊。
门口一男一女,紫金披霞头戴冠的唱戏人捏着嗓子,你一句我一句对着词,先是男方唱问女方为何一脸愁容,女子便拈帕戏腔咿咿呀呀唱道:“奴对那徐光祖一片诚心,奈何郎心似铁,他心中藏着那邻家青梅,奴一腔痴情错付,郎又欲将我灵根夺来,公婆也要来做帮手……”都是民间话本也不押韵,但说着女人嘤呜一声哭了起来,凄凄切切也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夺人灵根不啻杀人父母,就连走在前面的几位道衍宗弟子也不敢苟同,满脸怒色。
“可怜,太可怜了,这女人什么都没做错,却摊到这样一个心上人。”
“这徐光祖和他父母真不是个东西。”
“他青梅也不是个东西。”
几人愤愤不平,气愤填胸,议论声越说越大,郁楚慈也听见了他们的评价,云淡风轻的表情倏然一僵,偏还有弟子问他,“郁师弟是否也这样想?”
郁楚慈僵着脸,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弟子们越发激动,亢奋激越地将徐光祖和那青梅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顺带呸了好几声。
郁楚慈憋地脸都要僵了。
这条街是戏曲街,里面的摊主多是音修,街头巷尾充斥着丝竹管弦,就连吆喝都是抱着琴琶唱出来的。拐角开了一处书肆,门庭若市,林秋白刚经过那里便被老板勾住肩膀,“小哥,来看看我家新到的货,卖得可火了,如今全城可只有我家有货,包君满意。”
修兆珹皱了皱眉,代为答道,“我们没有兴趣。”
老板却锲而不舍,左右瞅了两眼,从袖口掏出一本黄册,刻意标出葡萄大大力作,封面上是两个男人,标题既惊艳又刺激——
#点开就看,痴情首徒深夜爬床师尊#
林秋白:……
修兆珹:!?
老板还给了他们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你懂的。”
林秋白脸腾一下就红了。
不,我不懂。
修兆珹接过来,随意翻了两页,脸也涨得通红,只要但凡有点智商的人都知道这里面的主角指的是林秋白跟鸿羽真人,两个人一个是他爱护的师弟,另一个是他敬仰的师尊,尤其是师弟还站在他边上,修兆珹心脏跳得飞快,询问:“这样的册子还有多少本?”
无论是为了师弟,还是为了师尊,都不能够放任这样的书流通出去,他打定主意要把所有的都买下来,然而,老板摆摆手,“卖的太火了,已经绝版了,就剩下这一本。”
修兆珹:“……”
“不过客人如果再加十块灵石,我们还可以再赠送纪念版避火图,花样姿势应有尽有,”老板摇头晃脑,说起三根手指,“原本是买十本才加送,路过我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林秋白:“……”
修兆珹:“买了。”
付完钱之后,修兆珹将包装得严严实实的小黄卷和避火图扔进储物袋,肃着脸解释道,“我回去就把它烧掉。”
林秋白咬着糖葫芦,红着脸含糊应了声。
正打算离开,他无意间瞥见书肆里正中供着一幅画轴,“那是什么?”
老板将画轴取下来,缓缓在他们面前展开,铺陈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艳色,偌大的宣纸上竟然只画了一只手,但手骨匀称风流,通透的指甲盖蕴着淡淡的粉,如同万骨枯里灼焯绽开的娇艳的花,漂亮的不可思议。
修兆珹一眼认出来,“白月仙君!”
老板将画轴着小心翼翼收起来,语气崇敬,“没错,虽然没人见过白月仙君的真容,但画圣吴掉子曾有幸临摹仙君的一只手,仅这样一幅图就稳居美人榜第一,我这幅只不过是赝品,没有白月仙君的牺牲,就没有咱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过,所以大家都这样供奉仙君。”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修真界灵气逐年衰竭,白月仙君是这个末法时代最后一位飞升者。
离开书肆后,两人追上大部队,修兆珹注意到林秋白停止了吃零食,反而捧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不由好奇地问,“怎么了?手有什么问题吗?”
林秋白犹豫片刻,摊开自己的手指,“像不像?”
修兆珹:“像什么?”
“刚才的画。”
修兆珹早就不记得方才的画,他想的是林师弟原本拥有一个坦途大道,后来行差踏错沦为凡人,心中苦涩不为人道,他认为林秋白在用这种方式自娱自乐,就是眼神越发温和,摸摸他的头,安慰道:“像。”
自己的手林秋白不可能认不出来,他越看越觉得是一个模子拓印出来的。
一行人终于来到城主府邸,韵城吏属道衍宗辖地,城主早已恭候多时,此时正携着家眷开门迎人。
城主金丹修为,方脸短须,目光平和,由于他经常外出远游,身体较旁人强壮些,谈吐之间却有股书生气息,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他还有七个孩子,都是满地跑的小豆丁,躲在门后悄悄地往大厅里张望。
请众人上座之后,一番寒暄,城主笑道:“各位仙友不如先在这里住下,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酒水……”
“不必,”郁楚慈白净清雅的脸挂着淡而疏离的笑容,言辞非常诚恳,“我等方才走过子午街,并未见到任何异常,事情究竟如何,城主不如直言相告。”
闻言,城主面露愁容,“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后来城里来了个疯疯癫癫的道修,先在城里走了一圈然后留下三句判词,说子午街要迎来三个惊梦,第一个惊梦—浊霾怖人,第二个惊梦—人畜不宁,第三个惊梦—浮尸遍野。”
吊眼药修名叫赵斌,他一拍大腿,“这哪是惊梦,这简直是诅咒!”
城主无奈颔首,“当时谁都没将那疯道修看在眼里,没成想他离开后,第一天城外往北十里便浊雾顿生,还经常传出拍子木的声音,听闻这等奇事,有许多散修进去探查,却再也没有出来。”
郁楚慈道:“第一个惊梦已经实现。”
城主灌下一杯茶水,“是的,紧接着第二天满城家畜都开始躁动,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城上空飘满血腥气息,整个城仿佛都笼罩在阴霾里,如此一来,第二个惊梦也成真了。”
赵斌:“不用说第三个判词也成真了?”
“是的。”
“浮尸遍野……那么这些尸体现在在哪里?”
既然要弄清来龙去脉,肯定要从尸体上找答案,除却有亲人认领走的,剩下几百具尸体被城主安排在城外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城外往北走,枯草遍地,夜幕来临笼罩下一层薄薄轻蔼,豕虫在枯草里幽幽鸣叫,还未踏进去就闻到扑面而来的熏人作呕的腐臭,地上用席子裹了上百具尸骸,地方有限,尸体一个撂一个。
冲天腐臭着实让人难以忍受,郁楚慈以手掩鼻,皱起秀气的眉头,见他不适,赵斌立即道:“郁师弟在外面等,我们去看看就好。”
郁楚慈也并未坚持。
赵斌和另外两名药修蹲下来查看,“都是炼气修士,刚死不久,身上的储物袋都在。”见修兆珹并着林秋也走过来,他们拱手,“修师兄。”
至于林秋白,他们不约而同忽略了过去。
修兆珹:“还有什么发现吗?”
赵斌等人受腐气影响,白着脸摇摇头。
一名女弟子犹犹豫豫开口,“这些人都好瘦。”
荒地的风穿过嶙峋枝丫变成嘶哑的啁啾,幽幽咽咽的叫人心口一提,林秋白转过身,几缕发丝垂落在腮边落在尖瘦的下颔处,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将孱弱削瘦的影子拉得很长,绰绰约约朦朦胧胧的不似真人。
他轻声道:“他们都是饿死的。”
身上明明有钱却饿死了,还有人吃了很多囤积在肚子里,却也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