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七年秋,时值北羌余孽侵入上京,城中驻军被全数调离。
数百个北羌蛮人闯进摄政王府,一路上烧杀劫掠,却是把偏院的摄政王妃沈未央给全须全尾地带了出来。
天气寒凉,冷风刺骨,此时被带走的沈未央却仅仅只着了一件单衣,嘴巴被蛮人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粗布堵上,整个人像破布娃娃似的,被蛮人毫不讲理地扛在肩上。
她半阖着眼,也不挣扎,只麻木地想着,这半辈子的痴缠,恼恨,怨怼...约莫是该结束了。
一直被蛮人扛到了城墙上,沈未央才恍惚回过神来,今日十九...略略一算,似乎正是摄政王班师回朝的日子。
她望着城外漫长的官道尽头,仿佛马上就要走来一支气势磅礴的军队,耳畔依稀能辨得马蹄声...
如此想着,沈未央不由得苦笑一声。
此时摄政王的急行军离上京城仅有三里远。
摄政王楚瑾与军师张老行在军队中部,叶副将则领着侦察兵走在队伍最前方,他们日前才在蜀地打了一场恶仗,回程中又少有休息,因而军中上下神色间都难掩疲惫。
尽管免不了风尘仆仆,摄政王却立于高头大马之上,神情坚毅,一直目视着前方,仿佛能透过重重兵马望见远方那巍然耸立的上京城。
眸色渐深,却无人能读懂其中的情绪。
“报!”
马蹄疾弛,一路高声,彻底打破了这支急行军的沉默。
是叶副将驾马飞驰而来,骤停在摄政王前方。
见叶副将那副惶急的模样,摄政王不由得面色微沉,他语气森严,问:“何事?”
叶副将急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往下:“王妃出事了!现在正被北羌余孽悬挂在城墙上...”
不待叶副将把话说完,摄政王已经纵马飞驰,朝着军队前方奔去。
直达军队最前,此时离上京的城墙只有一里之隔,摄政王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王妃被一群蛮人关进一个用枯木藤编织的牢笼里,挂在了城墙的半空。
摄政王的双拳越攥越紧。
叶副将终于追了上来,他来不及喘气,迅速将目前的形势尽数道出:“趁我们远征蜀地之时,城中驻军被人设法调离,现在上京城已经沦陷,王妃被北羌余孽悬挂在城墙上,以此来威胁我们...”
摄政王冷笑一声:“威胁什么?”
叶副将沉声:“威胁我们退让二十城。”
闻讯赶来的郭将军恰好听到叶副将这话,不由得大惊失色。
二十城...摄政王领着他们连年南征北战,也不过攻下了近四十城,北羌余孽这一开口,就足足要了一半啊!
众人沉默下去。
半晌,叶副将试探着开口:“王妃的性命为重,那二十城可以再攻...王还是答应吧。”
郭将军心中挣扎了一会儿,也附和道:“末将恳请楚王以王妃的性命为先。”
见两位将军如此劝说,摄政王的面色却愈发沉了下去。
良久,他冷沉道:“不应。”
两个字似霜雪天最冻人的坚冰,插在人的心窝子上。
叶副将犹不肯相信,忍不住问出口:“不应?”
怎么能不应?那可是摄政王的结发妻子,晋朝最骄傲的郡主,普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啊!
然而,摄政王的话却像是冰碴子,彻底冻了人心,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叶副将:“难道你还要我说第二遍?”
……
枯木藤编织的牢笼内,沈未央被北羌当做筹码悬挂在城墙上,心情却意外的平和。
她为骄阳郡主二十载,为摄政王妃十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这世上最骄傲,最尊贵,最幸福的女子。
可沈未央这一辈子到底过得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十五那年,她喜欢上了一个冷心冷情的男子,不顾一切,飞蛾扑火……
那时的她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的意中人的的确确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捂不热的冰疙瘩。
他的眼中有权势,有霸业,有江山,有黎民……却唯独没有她。
她是人人艳羡的摄政王妃,可又有谁知道,此后的十年,她只不过是一个被命运奚落的深闺怨妇。
她不过是爱错了人,舅舅,父亲,孩子……却全都因她而死,就连母亲,那个曾经骄傲得如朝阳一般的长公主,也被逼疯了。
她这辈子,寥寥数十载,最后还剩下些什么呢?
沈未央嘴角牵起一抹笑,却苦涩得像是浸了十钱黄连,她还剩下的,不过是一个从来都不爱她的丈夫罢了。
就像那满城飘落的黄叶,她这寂寥一生,也该走到头了。
单衣的里层缝着一个小药丸,这是沈未央一早就缝好的,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吞下去。
不甘也好,不舍也罢……如今,终于,什么都淡了。
沈未央毫不犹豫地将小药丸吞下,她晋朝的郡主,绝不会死在一帮北羌的蛮人手上。
即便是死,她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
沈未央轻轻地阖眼,朦胧中,仿佛望见那人踏马而来,却神色冰冷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眼角便不由得溢出两行清泪。
嘹亮的号角声像是一道最无情的刃划破天际。
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摄政王驾马在前,向着那座亘古庄严的上京城飞驰。
信誓旦旦的北羌蛮人第一次慌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战神竟是冷血如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可以抛之不顾。
他们北羌族虽说论文化修养不如这些所谓的上京贵族,可北羌族中却是最重情义的,断不可做出抛妻弃子的荒唐事。
原来这上京城中最尊贵的摄政王,连他们北羌一个穷苦土农都不如。
蛮人们不由心生鄙夷。
然而,即便是心头再看不起这个冠冕堂皇的伪君子,北羌蛮人也不得不承认,在摄政王所带领的铁蹄之下,他们这些好不容易保住的残余势力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蛮人头领望着那卷起尘土飞奔而来的铁血之师,布满红血丝的眼眶中透出狠绝。
他从下属手中接过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把,果决地抛掷城墙下,落在关押沈未央的枯木藤牢笼之上。
既然摄政王决意要灭尽他北羌,此时他又有什么理由对着敌人的王妃心慈手软?
不管摄政王会不会为自己今日的决定后悔,至少自今日起,他的王妃就将与他天人永隔,为他们无数血战而死的北羌战士陪葬!
秋日气候干燥,火把一落,那枯木藤牢笼便在顷刻间点燃。
飞舞的焰火越冲越高,摄政王亲眼目睹了他的王妃迅速被熊熊烈火包围。
那悬挂在城墙半空的火球就像是一轮烈日,很快刺痛了摄政王的眼睛。他神色晦暗,无人能读懂其中翻涌的暗潮。
座下的战马在不断加速,然而,再快的千里马也始终追不上烈火燃烧的速度。
近了,近了……惶急之下,摄政王飞快用袖中的短匕刺伤了座下的老伙计,整个人借着马儿受惊的这股力飞腾而起,直直向着城墙上的那个火球冲去。
近了,近了……摄政王高举长剑,一剑挥落,那滚烫的火球便瞬间裂成两半,被囚禁其中的沈未央随之掉落了下来。
摄政王借力想要伸手去接,不料城墙上头的蛮人首领却瞅准这个机会直直射来一箭。
那箭上浸了毒,正中摄政王的右肩。
摄政王吃痛后仰,可眼见着沈未央直直地坠落下去,便全然顾不上右肩的箭伤。
他右手挥剑,长剑撑墙,朝着她疾速俯冲下去,长臂一揽,终于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
他终于救下她了。
此时身后的虎狼之师已经冲了上来,将士们愤怒地屠戮着那群茹毛饮血,将他们的父母妻子残忍杀害,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北羌蛮人。
摄政王却只紧紧抱着沈未央长跪于城下,仿佛身后的战火硝烟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视线被怀中的人牢牢圈禁,舍不得离开分毫。
在他的眼中,她一头如泼墨般的长发已被烈火燎去了大半,一身单衣被烧出了几个大窟窿,从前雪白的皮肤覆了一层黑灰……
可她仍是好看的,精致的眉眼,永远带着张扬的傲气,哪怕是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她的下巴也是高高抬起,就像个不染凡尘的小公主,永远站在高高的塔尖上俯视人间。
然而,摄政王的视线从沈未央的眉眼上一寸一寸下移,他看到了她鼻下两道黑血,乌黑泛青的嘴唇,怀里的人分明方才还是在滚烫的火堆中,可现在却已经凉得像一层坚冰,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入侵摄政王的心头。
他分明可以救下她的,他拼命策马飞驰而来,赶在火势足可致命之前将她从火牢之中抱出。
她一头乌发被火燎得厉害,可这根本不足以致命,他原本是有机会从敌人的手中救下她的。
摄政王深深凝视着怀中人,仿佛也被她感染,遍体生寒。
原来她,其实并不需要他来救的。
良久的沉默后,摄政王终于肯放手,他唤来叶副将,一字一句开口:“好好照顾王妃。”
话落迅速用长剑挖出右肩上被毒箭浸染的血肉,这本该是极痛的,可摄政王却冷沉着脸不吭一声。
比起心头刺骨的寒,这点痛又算什么呢?摄政王的嘴角不自觉泛着苦涩。
他撑着长剑起身,从来挺拔坚毅的身躯却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原是想转身杀敌的,可摄政王只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转过头来,又朝着叶副将叮嘱道:“她从前说她最喜欢牡丹花,你找片牡丹花海,让她安心住下吧。”
摄政王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叶副将心下奇怪,王妃不是已经被王爷救下了吗?何以还要找片牡丹花海住下?
然而,当他走过去抱起王妃之时,心却猛得一沉。
此时的王妃虽然神色平和,却通体冰凉,早就已经毒发生亡了。
叶副将不忍再看,抬头却见摄政王已然提着长剑加入战局,刀光剑影间恍若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