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沧海阁上,蓝雪的房间门被从里面撞开了,蓝雪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浑身冒着大汗,是个十分难受的模样。她跑到甲板上,有些晕头晕脑,她手背上被山梦海棠花咬伤的伤口又开始发烫了;她趴在甲板上,看到下面黑乎乎的水面,好像会是冰冰凉凉的样子,她有些恍惚,身体里甚至有股冲动想要坠进去。
毫无意识的,蓝雪的手往河面的方向伸去。突然一声“雪儿!”将她唤了个半醒。一个头发胡子全白,但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老人快步走到蓝雪身边,半抱半拖将她带离甲板。此人正是蓝雪的师父——百里冀。
中原武林的人都以为蓝雪的师父是圣毒门上任掌门,事实上百里冀是圣毒门上任掌门的上任掌门。二十年前百里冀将圣毒门之位传给了早已定好的继承人,自己则退隐山林,与好友潇洒去了。哪知那继承人很不争气,将圣毒门整得乌烟瘴气,当时的五位赏罚使不得已只好请出五面罚令,逼他退位。而后的近十年间,因为种种原因,圣毒门掌门人之位一直空缺,圣毒门群龙无首,正因如此,才给了玄音可乘之机,放任她将琵琶门发展壮大,将南疆的门派格局从圣毒门一家独大变成了圣毒门琵琶门平分天下。百里冀与好友风岩游历了一番回来,讶异地发现圣毒门竟然变了个大样,百里冀很自责,他觉得是自己没有挑好继承人,才造成了这般局面;百里冀想要整顿圣毒门,但他早已宣布退隐,不好再次出面,况且他年事已高,也有心无力了。于是那些年百里冀四处物色新的继承人,有了前车之鉴,他这次挑得格外小心,最终定下了蓝雪。当时蓝雪又和蓝桐吵了架,一个人跑出藏麓谷,在一家酒馆跟百里冀碰上了。百里冀惊讶于她小小年纪又是个姑娘家,自己一个人跑酒馆子,这似乎有些不成体统。蓝雪倒是轻车驾熟,她不喝酒,点了几盘肉自己在那吃。百里冀来了兴趣,便过去与她交谈,蓝雪也不怕人,大方地跟百里冀聊了起来,百里冀觉得这个孩子自己十分满意,旁敲侧击问她对医毒之术有没有兴趣,蓝雪听了之后一拍桌子,说自己就是因为这个跟父亲吵起来的,她看了本讲毒术的书,她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她父亲知道后十分生气,把她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她不服气,顶了父亲的嘴,离家出走了,她父亲估计也在气头上,没拦她,也让家里的其他人不许拦她也不许去找她。百里冀开门见山地问蓝雪有没有兴趣跟他学习医毒之术,蓝雪一口答应,然后一人真敢带,另一人也真敢跟,就这样蓝雪来到了南疆,成为了百里冀的徒弟。
百里冀看了一眼蓝雪手背上的伤口,为她把了脉,将她横抱起来,抱回了她的房间,而蓝雪被山梦海棠的毒侵蚀,已经昏了过去。
百里冀为蓝雪施了针,蓝雪渐渐苏醒过来,她睁眼看见百里冀,露出惊讶的表情。
“醒啦。”百里冀淡淡地说。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包药包,道:“那些药,是我研制出来的山梦海棠之毒的解药,你连续煎服七天,体内的毒就能解了。”
“师父……你是怎么知道我中了山梦海棠花的毒的?”
“我一直跟着你。”百里冀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他拿出一把戒尺,严厉地对蓝雪说:“手伸出来。”
蓝雪委委屈屈地将手掌在百里冀面前摊开。
百里冀用戒尺在蓝雪手掌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蓝雪“哎哟”一声,疼得眼泪都溢了出来。
“山梦海棠的毒性你还没有研究透,自己中了毒连个解药都没有,就这样居然也敢把山梦海棠在人前拿出来?”百里冀训斥道,“我知道你将只在古籍中有过记载、培育方法已失传很久的山梦海棠种了出来,心里骄傲得很,迫不及待想要在众人面前炫耀。但还没有将一种毒物的毒性研究透,还没有足够的把握驾驭它时,就让它现世,是件相当可怕的事情。蓝雪,你胆子也大过头了,你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当耳边风了是吗?”
蓝雪低下头,没有反驳,山梦海棠这件事是她做错了。
百里冀见她知错,把态度放缓和了些,问她:“你肩上的伤还疼不疼?”
蓝雪一瞧百里冀态度转变,立即扁起嘴,眼泪汪汪地说:“疼!疼死了!加上师父你打我的那一戒尺,更疼了!”
百里冀熟知蓝雪的套路,白了她一眼,丢给她一瓶药丸,说:“这个每天一粒,治伤的。”
蓝雪毫不客气地将这瓶药丸揣入怀中。
“养精蓄锐,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百里冀说道。
蓝雪点头,“让我疑惑的事情大多都明了了,剩下的任务就是清除赤盟势力……”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情,“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疑惑至今。用十万两黄金悬赏我项上人头的,到底是什么人?我原是怀疑秦至诚的,可转念一想,悬赏令是发给魔窟余孽的,如果秦至诚想让魔窟余孽动手杀我,魔窟余孽本就听命于他,他直接下命令就行,何必要借助红叶山庄来发悬赏令?”
“悬赏令已经撤了。”百里冀道,“悬赏令,是我找红叶山庄发的,现在我已经让他们撤掉了。”
“什么?可是……为什么?”
“你调查出南疆换日教似乎与魔窟余孽有些关系后,我来到中原,本想暗中帮你查查其中猫腻,但雾城之战后,这群人将自己藏匿得太好了。所以我便想,要用个分量足够的饵,才能把他们全钓出来,于是想到了去红叶山庄发悬赏令引他们来找你这个办法。”
蓝雪有些愣怔。百里冀这个方法虽然偏激,但其实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然而,原修的死,跟这一悬赏令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南疆那边最近可有来信?情况如何了?”百里冀又问。
“刚收到晋夫人的飞鸽传书,一切正常。”
“晋夫人是不是在百药洞之变中立了大功的那个?”
“是。”
“你觉得她如何?”
“为人聪慧,行事沉稳。”
“穆盛死后,圣毒门缺了一位赏罚使,你有没有考虑过她?”
“这次与琵琶门联手清剿换日教,我特地嘱咐了寥沙赏罚使重用晋夫人,为的就是让她有机会积累功绩,日后好提拔。”
百里冀点了点头。
“好好睡一觉。山梦海棠的毒常在晚上发作,这些日子你应该没睡过个好觉吧。”百里冀道。
蓝雪睡了她中毒以来最安稳的一觉。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到中午了。蓝雪洗漱完毕后,推开房门,揉了揉眼睛。
“醒了?”百里冀走了过来。
“嗯,竟然已经到中午了呀。”
“我早上想叫你起来的,但碰上了你爹,你爹说让你多睡会。”
“师父和爹爹遇上了?”
“嗯,跟你爹聊了一会。我向他道了歉,当年没有问他就擅自将你带走,让他这些年好生担心。你爹问了很多你跟我在南疆那段时间的事情,问得很细致,仿佛是要通过这些问题挤进他不在你身边的那几年去看一看。他对你很在意。”
蓝雪双臂搭在栏杆上,眼神放空。这时,她居高临下地看见了一个瘦高老者,正在和风浅吟说着话。
“风爷爷,他也来了,他怎么会和风浅吟认识?”蓝雪满脸疑惑。蓝雪认得这个老者是百里冀的好友,但她并不知道这个老者的身份姓名,只知道他姓风,百里冀称呼他为“老风”。
“风浅吟是风岩救下的孩子。”百里冀说道。
“风岩?”蓝雪一愣,“师父你从来不跟我说过风爷爷的名字,原来他就是曾经中原武林的名士风岩老人,传言风岩老人二十年前就仙去了,原来都是谬传。风浅吟跟风岩同姓‘风’,莫非是亲属关系?”
百里冀摇摇头,“那倒不是,风浅吟跟风岩没什么血缘关系。风浅吟是个苦孩子,父母双亡,从小寄住在叔叔家中,但他那冷血的叔叔不愿养他这个拖累,对他从来没有过好眼色,他叔叔的有个儿子,品行顽劣,小小年纪犯下杀人罪行,他叔叔为了保他儿子,嫁祸风浅吟让风浅吟去给他儿子顶罪。风浅吟入了狱,又被宜山门看上了,宜山五鬼将他从牢里偷出来,强行带他加入宜山门。也是因为缘分吧,这件事让风岩碰上了,风岩将风浅吟从宜山门里救了出来,风浅吟说他以后不想跟过去再有任何牵扯,求风岩帮他换个名字,风岩便帮他取了‘风浅吟’这个名字。”
“我在南疆遇到的风浅吟,是因为当时风岩老人在南疆的缘故?”
“没错。老风救下他后,传授了他一段时间的武功,不过老风潇洒惯了,不愿让风浅吟一直跟着,所以教了一段时间后就把风浅吟独自留在渝城,一个人又四处游历去了。风浅吟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不论老风在哪里,他每年都会去看望老风几次。你遇到风浅吟那次,就是风浅吟来南疆看望风岩的时候。”
“渝城……原来如此,风浅吟在渝城呆过一阵,他与石青岚的缘分应该就是在那时候结下的吧。风浅吟第一次见我时就很热情,一直以来十分热心于帮我的忙,莫不是有师父你和风爷爷这层关系的原因?”
“没错。我上次见他时,跟他说起了你,随口说了句如果你倆有机会遇上,让他关照一下你。我是风岩的好友,因此他对我的话也比较上心。”
风岩与风浅吟聊了一会儿便走开了,风浅吟四处望了望,目光停在了远处在与祁家家主攀谈的石青岚身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他们,石青岚跟祁家家主聊了很久,风浅吟看着看着,忽然心情就不太好了。等到祁家家主离开,他紧张兮兮地跑到石青岚身边,石青岚瞧着他好像是生气的样子,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风浅吟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委屈,“你在和他谈什么?”
“就是寒暄啊。”
“寒暄用得着那么久吗?”
“我家与祁家是世交,祁叔叔与我爹爹是拜把子兄弟,我与祁叔叔从小熟识,能说的话自然多些。”
“从小熟识……拜把子兄弟……也就是说这祁家家主很喜欢你啊?”
石青岚一脸莫名其妙,“风浅吟,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啊?”
石青岚脸色一变,风浅吟的气焰就弱了下来,他扁着嘴,跟个小孩一样,支支吾吾地说:“我听说石家和祁家两家定过娃娃亲,也就是说你和他儿子祁少元是从小的姻缘了……祁少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你,但他爹,祁家家主,我瞧着他倒是很喜欢你这准儿媳妇。”
“风浅吟!”石青岚怒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谁跟祁少元是从小的姻缘了?谁跟他定娃娃亲了?”
“咦……难道不是……”风浅吟眼睛一亮。
“跟祁家定娃娃亲的不是我!是我弟弟,和祁少元他妹妹,他俩正好同一天出生,祁叔叔和我爹觉得这俩孩子缘分深厚,才定了这桩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啊……”风浅吟愣了几秒钟,忽然疯狂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好开心啊!”
石青岚一脸疑惑:“这事跟你又没关系,你开心个什么劲?”
风浅吟欢欢喜喜地在沧海阁上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撞到了祁少元,祁少元正要发作,风浅吟却笑得傻里傻气地抱住祁少元,亲了他一口,愉快地说:“祁兄,我太高兴了!”说完就放开他,跑掉了。
祁少元莫名其妙地被风浅吟亲了一口,相当嫌弃地抹了抹脸,嘟囔道:“这人真是……疯子……”
几个月后。
赤盟在中原武林与南疆的联合围剿下气数殆尽,渐渐地销声匿迹了。江湖又恢复了平静。
原修的骨灰盒蓝雪送回了原家,原晋之死也查清了真相,原修虽然违反家规修炼七龙九转决,但他消灭魔窟余孽,是大功一件,原家给了他英雄的荣耀,厚葬入家族冢。
如今已是寒冬,藏麓谷地处南方,往年少有大雪,然而今年却一反常态地下起了鹅毛大雪,藏麓谷一片银装素裹。
飞凌镜湖结了冰,湖畔有几株梅树,红梅花开,在白雪的衬托下,格外鲜艳。
红梅树下,蓝桐和蓝雪两个人在堆雪人,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像对真正的父女一样玩乐。雪人已经成型,蓝雪嫌它单调,便从树下摘下梅枝插在雪人头上当作花环。
“爹爹,好不好看?”蓝雪问蓝桐。
蓝桐看着插着满头红梅的雪人,给出了他的评价:“花里胡哨。”
“嘿,什么花里胡哨,明明是花枝招展、娇艳可人。”
蓝桐一脸正经地说:“好,那就花枝招展。但真没看出来哪里娇艳可人了。”
蓝雪佯怒,说道:“哼,爹爹一点都不好玩。”说完她便转身跑入长廊中去了。
蓝桐看着蓝雪的背影,微笑着摇头。他记得很清楚,蓝雪出生在冬季,那一天也是下了大雪,因此他把这女孩取名叫蓝雪。那年冬天好像才刚刚过去,但女儿已经长大的背影提醒他,那年冬天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蓝桐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厉害,小小年纪,就是一派掌门,如今蓝桐已经不再逼蓝雪退任圣毒门掌门之位,而是鼓励与夸赞她。
再过三天,蓝雪就又要回南疆了。蓝桐有些神伤,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从此往后,或许他永远都只能看着蓝雪的背影。他的女儿,越是长大,就越是在远离他。蓝桐对过去他最忙碌的那几年缺席了蓝雪的成长导致父女两人一度十分生疏这件事十分后悔,他今天才意识到,孩子幼时若是不陪伴她,等她大了,也就再没多少机会了。
蓝雪现在有自己的事业,忙前忙后,蓝桐插不上手;蓝雪现在有自己的心事,有时在窗边沉默地坐一下午,彷佛很悲伤的样子,蓝桐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对于蓝雪的行程,蓝桐不再去管,对于蓝雪藏在心里的事情,蓝桐不去打听,因为他知道,长大的孩子是展翅的鹰,留不住的。
是的,留不住的。不光是孩子,这世上的人都是留不住的。比如与他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谢尘衣和程叶羽,各自成家之后跟他就不如幼时那般亲密了,他继任藏麓谷谷主后,谢程二人又对他多了分恭敬,虽然仍是挚友,但已不再是小时候的样子;比如与他定下白头之约的妻子慕容明熹,明明说好了携手到老的,可是病魔一来,任他蓝桐再有本事,也无力回天;比如他一直以来相当头痛的弟弟蓝鹤,在家里找他麻烦也就是小时候的事了,长大后蓝鹤四处云游,连家都很少回了;又比如当年与他一见如故的秦至诚,两人互为知己,却是谁也想不到最后是这般结局。
“爹爹!”跑入长廊中的蓝雪回头叫了蓝桐一声,“咱们不堆雪人了,去找程叔叔谢叔叔他们烤火聊天好不好?”
“好。”蓝桐回应道。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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