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雪察觉到了石青岚的目光,这目光虽然不那么友好,但并非是面对杀父仇人恨到泣血的态度。
蓝雪走上前来,她想到石穆炎,叹了口气,轻声道:“石姐姐,你节哀。”
石青岚仍旧盯着蓝雪,盯了好一会儿,她开口说:“我爹爹不是你害的。”
蓝雪一愣。
“你告诉我,我爹爹是怎么遇害的,当时发生了什么?”石青岚出人意料地冷静,尽管她的眼底压着惊涛骇浪似的悲痛。
蓝雪意外道:“石姐姐,我没想到你会相信我。”
石青岚冷冷地说:“我不信你。但我也不信他们。”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现在守在北风崖下的中原武林众人,“我只信我爹爹。”
不知道是不是蓝雪的错觉,“爹爹”二字从石青岚口中说出来,似乎是微微颤抖的。
石青岚向蓝雪伸出手,“把我爹给你的东西给我。”
石穆炎给了什么给自己?蓝雪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绿色的老虎布偶交给石青岚。
石青岚接过布老虎,轻轻地抚摸着,一滴热泪掉在老虎的脸上,晕开。
石青岚在蓝雪印象中一直是个冷硬的形象,虽说她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用冷硬来形容似乎不太合适,但蓝雪想来想去确实是这个词最适合她。如今她冷硬的壳子被敲开了,明明是个高挑挺拔的身材,此刻却显得摇摇欲坠,十分脆弱。
石青岚一抹眼泪,将挡在自己前面的风浅吟推开,走到蓝雪跟前,“白天我看到这个布偶在你手上。你自然不会要抢这个布偶,一定是我爹爹给你的,这至少说明,你们相处得还算愉快。我已经听天穆派掌门说了他们亲眼所见的一切,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版本。”
蓝雪微微一笑,“姐姐果然是个聪明人。”
于是蓝雪将自己和原修如何跟踪她去到破庙,如何解救石穆炎,如何遭人袭击等都跟石青岚说了,还把自己今夜夜探原府从二人遗体上找到的线索也告诉了石青岚。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姐姐。”蓝雪道,“当时我跟原修明明看见你与风浅吟两个人掉入了地洞,地洞中又只有右手边一条通道,可为什么我们没找到你俩?”
“等等,你说……右手边?你背对着下来的洞口,通道在你右手边?”
“是。”
石青岚一骇,“我和风浅吟走的是左手边的通道,右边根本没有路。”
“是机关。”蓝雪冷道,“地洞中有机关,控制着露出哪条通道。也就是说谁进哪条道,见哪个人,都是被安排好的。石姐姐,你们在另一条道中,看到了什么?”
石青岚摇摇头,“什么也没有,一直在绕圈子,围着揽月山绕了好几圈似的,最后从揽月山中的一个山洞走了出来。”
蓝雪低声说:“果然是精心布置的一个局。”她又问石青岚:“石姐姐,你当时为什么会到那座破庙中去?”
“还记得游充吧?”石青岚道。
风浅吟插了一句:“就是那个雾城魔窟安插在你父亲身边的细作,他不是被你们带回去拷问了吗?”
“还没回到石府,游充就死了。”石青岚说。
蓝雪问:“怎么死的?”
“服毒自杀,毒.药藏在他的牙中,他用下巴去砸自己的膝盖,磕断牙齿,毒.药流出来,死了。我将他的尸体带回府中,仔细检查,他手臂皮肉下藏着的雾城魔窟的标记,花纹繁复,我命人拓了下来,仔细研究,发现是一幅地图,地图上标注着原府、萧府,地图中心描着一尊卧佛像,这件事我没告诉其他人,来到关中后自己暗中打听,最终找到了那间破庙。”
蓝雪道:“石姐姐,恕我直言,他们为什么要在一个细作身上藏地图?这分明要诱你前来。”
“我知道十有八九是陷阱,但事关我爹爹的安危,别说陷阱,火坑我也跳。”石青岚的眼神暗了下来,“我本不认为通过地图能找到我爹爹,我只身前往只期望能够挖出一丝线索而已,没想到,没想到我爹爹真的在那里,可我没能见到……”
石青岚闭了闭眼睛,对蓝雪说:“我会为爹爹报仇。还有,谢谢你,到底试图救过我爹爹。”
然后她转过身,缓慢地离开。
蓝雪望着石青岚逐渐远去的背影,揶揄风浅吟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去追她?”
“没太阳。”风浅吟难得严肃地说,“帮你把事情做完,我自然会回到她身边。石家动荡,她又是个硬碰硬的性子,我要守着她。”
蓝雪道:“石姐姐有自己的主见,心思细致,不容易被人蒙蔽。况且她二叔三叔还在呢,也不用过于担心了。”
“你别蒙我。”风浅吟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二叔石穆恩是个软性子,管不了事;她三叔石穆轩心胸狭隘,与她又不怎和睦,如果让石穆轩揽了石家大权,谁知道她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过。”
蓝雪说:“这些不是我能管的。好了,今晚的正事,也该干了。”
“你要的三条小船我帮你找好了,北风崖上的人,你让他们准备了吗?”
“都交代好了。”
其实今夜夜探原府只是顺道而已,蓝雪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把船弄到北风崖下,把圣毒门的人接走。
三人走到一处芦苇遍布的地方,上了风浅吟找来的船,三条小船破开高高的芦苇,荡开波纹,悄悄地往北风崖移动。
“你知道萧家三爷手下有一个叫作莫知影的人吗?”风浅吟一边划桨一边对蓝雪说。
“知道。我跟他打过交道,总觉得他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今天白天我偶然看见他,打听到他现在叫莫知影。”
“现在?他从前不叫莫知影?他以前是个什么身份?”蓝雪问。
“他从前叫什么我忘了,反正不叫莫知影。江湖上有个叫宜山门的门派,首领是魔窟余孽,此门派专为魔窟培养新人,他就是从这个宜山门出来的。”
蓝雪在小雾城与原修冒充过宜山门的人,在那之后蓝雪并没把宜山门放在心上,如今听风浅吟提起,脑中想起当日原修告诉她的关于宜山门的种种。
“莫知影是萧三爷手下的人,这个萧三爷难道跟魔窟也有关系?”蓝雪沉吟。
风浅吟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不过,如果倒了一个跟魔窟勾结的萧二爷,新上来的萧三爷又跟魔窟有关系,那这个萧家气数怕是要尽了。”
“你怎么知道莫知影是宜山门的人?”蓝雪问。
风浅吟瞥了一眼蓝雪,“因为啊,我也曾是宜山门下的。小时候我见过他,所以有印象。”
风浅吟说完这句话,却迟迟没有得到蓝雪的回应,不禁又问:“我曾是宜山门人,你一点都不好奇?”
蓝雪耸耸肩,说:“你自称是风岩老人的弟子,一身武功也看得出确是得了风岩老人的真传。但风岩老人已经去世二十年了,难不成你刚落地就能学武功?风岩老人是中原人士,你说你也是中原人,但我却是在南疆认识你的,南疆中原不通往来,如果没有际遇,你怎会到南疆去?我与你相识一年多,对你的身家背景一无所知,倒是一回中原,就见你跟石家大小姐扯上关系了。总之,你这个人一定颇有奇遇,无论你说出什么匪夷所思的经历,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也没必要去深究。”
“哦?”风浅吟兴致勃勃地问,“既然你对我一无所知,那为什么还敢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给我让我帮忙?”
“因为你确实是在帮我呀。”蓝雪忽然笑笑嘻嘻地说。
风浅吟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你才不管我什么身份的呢,只要能帮你做成事,能用就先用着呗!”
“哎呀呀,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呀。”蓝雪委屈巴巴地说,“我是真心把你当作朋友才信任你的!”
风浅吟笑了笑,他知道蓝雪这个人是个人精来着,她的目的是把事情办成,既然自己可以用,那便用,其他不作深究;至于自己身份不明,会不会对她不利,风浅吟不信蓝雪没有考虑,但跟她驱使毒物的道理一样,毒物会不会突然反过来攻击她其实她也不知道,总不能因为存在这么一个危险性就再不碰毒物;备好后招,胆大心细,这些道理她最明白不过了。
不过要说蓝雪利用风浅吟也并不对,因为作为朋友来说,蓝雪算得上无可挑剔。风浅吟在南疆几次遇险,都是蓝雪伸出援手,她城府是有,但也从来不轻了朋友义气。蓝雪救风浅吟,风浅吟帮蓝雪,说是投桃报李更为准确些。
“到了。”一直沉默的阿逆出了声。
三条小船贴在北风崖脚下,崖壁陡峭,一只老鹰盘旋在侧,老鹰发现了蓝雪,蓝雪也朝它挥了挥手,然后老鹰横冲直上,往崖顶飞去了。
蓝雪道:“绿眼会通知崖上的人。白天我令赶蛇人和养蛛人轮流守住上崖顶的山间窄道,其他人全部去找树藤编成绳索,利用那些绳索可以从这峭壁爬下来。”
树藤编成的绳索十分结实,北风崖顶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峭壁上下来,坐满了三条船。风浅吟见事情完成了,便跟蓝雪说了句:“我先走了。”
蓝雪问他:“你怎么到岸上去?”
风浅吟拍拍胸脯说:“游过去,我水性可好得很哩!”话音刚落,他一头扎进江中,像条鱼一样游走了。
蓝雪命人将船驶离北风崖,三条小船一点一点离北风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过了一段时间,蓝雪听见身后有叫骂声,似乎是中原武林的人发现了他们的逃离,乘船追了上来。蓝雪站在船头,没有回头,只是有些恍惚,她在想在这些声音中,有多少是父亲手下的人,有多少是秦叔叔手下的人?
圣毒门人见追来的人不少,问蓝雪怎么办,蓝雪定定地站着,说:“追来便追来,我们已经甩开他们不小的一段距离,同样的水流,他们能快过我们多少?他们大声喊叫,只不过是造大声势,想使我们的慌乱。全都不要回头,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尽力划就是了。”
圣毒门人本来有些心慌了,但见蓝雪镇定自若,成竹在胸,也得到了安抚,不再去管身后的声音,全都闷头划船。
终于,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出现在夜幕中,路青兴奋地说:“是沧海阁!”
“咦,这水上漂着的是什么?”阿芳里伸出手,去捞了一把水面,“哎呀,掌门人,这怎么是油啊?”
“油?”蓝雪一愣,然后她看了一眼沧海阁上站着等着接应他们的龙则师傅,忽然明白了,“应该是龙则师傅倒的,没事,我们上船。”
三条小船上的人在沧海阁上的人的接应下上了大船。龙则师傅向蓝雪鞠了个躬,从身边人手里结过火把,用力一掷将火把扔到洒了一圈油的水面上,油瞬间被点燃,火光照亮夜空,火焰连成一条线,将追上来的中原武林众人阻隔。
追上来的秦至诚眼见着沧海阁就要驶离,心急如焚,却又毫无办法。他隔着火海喊了声“蓝雪!”
蓝雪听到秦至诚的声音,身体一颤。她最对不起秦至诚,她这次回中原,秦至诚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可她却累得秦至诚失去了爱人温十三娘——蓝雪虽然相信阿芳里绝不会杀温十三娘,但温十三娘之死未必就不是受圣毒门连累。如今她不留下来助秦至诚找出凶手,却立刻要走,换作她是秦至诚,也会气得想杀人。
“我会查清楚真相,为自己洗脱冤屈,也为十三姨报仇雪恨。”蓝雪自言自语道。她这话其实是说给秦至诚听的,虽然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秦至诚不可能听得到,但她还是要说。
火焰在水面上画出一条赤红的线,沧海阁的大帆被风鼓动,缓缓远离这条线。嘈杂声越来越远,蓝雪知道已经摆脱追杀了,可她仍然一点也不轻松,她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想:这算是出师未捷吗?大概是的。
“我会再回来的。”蓝雪小声说道。
沧海阁往入海口行驶而去。蓝雪一直站在船头,听两岸猿啼,凄凄沥沥。路青提醒她夜晚风冷,她只道“没事”。
次日清晨,昏迷的原修终于醒了过来。他睁眼所见是个陌生的房间,房间的窗户大开着,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汪洋,海天相接,好不壮阔。
原修连忙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他发现自己在一艘巨大的船上,船上有好几层楼,像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宫殿。他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在甲板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他想找的人。
原修急急忙忙来到甲板,快接近蓝雪时,他的脚步却放慢了下来。蓝雪手里拿着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抄着蝇头小字,她盘腿坐在甲板上,面前是一个香炉,她把手里的纸张一张一张放到香炉里焚烧,每烧一张口中都念念有词。
原修站着等蓝雪把手中的纸张烧完,并不打搅她。
“这是《祈善经》。”蓝雪把最后一张纸烧完,开口说,“南疆有个擅巫术的部族名叫‘誉’,《祁善经》是誉族圣经,传说《祈善经》可通灵,所以在南疆,人们会焚烧亲手抄录的《祈善经》,为亡魂祷告。我本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今天早上心念一动,觉得我该为他们抄抄经。”
原修盯着那一堆纸灰,说:“我四叔他真的……”
“对。”蓝雪道,“我在原府见到了他的遗体。”
原修攥紧双拳,身体颤抖,他缓缓地蹲下来,将脸垂到膝盖上。
“四叔虽然严厉,但待我一向很好。”原修的声音不大,像是能被海风吹走,“我又是没能救他。”
蓝雪不知原修母亲的故事,所以她不知道原修为什么会说“又”;但她感受得到原修的悲痛与自责,这人仿佛是把原晋之死怪到他自己头上了。
蓝雪站了起来,对原修说:“原修哥哥,你跟我来。”
二人回到原修醒来的那个房间,蓝雪找到一张白纸,摊开的桌上。桌上有笔墨,她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白纸的三个不同方位上分别画了三个圈,然后在三个圈里面分别写上“中原”、“南疆”、“魔窟”。
“如今线索很杂很乱,我该跟你从哪儿说起呢?”蓝雪略微思考了一下,说,“就从你四叔说起吧。你四叔的死很有蹊跷,我夜探原府,在你四叔遗体上发现了一种属于南疆琵琶门的暗器——冰凌,我怀疑有人把冰凌里面原本的麻药换成了从圣毒门盗走的龟息丸,使你四叔被冰凌打中后立即昏迷,所以取了你四叔的血回来验,哪知不光验出了龟息丸的成分,还验出了一种叫赶尸蛊的蛊虫。”
“赶尸蛊?”原修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赶尸蛊是南疆魈族独有的蛊虫,将其附在尸体上,可让尸体一段时间内不变僵硬,甚至可以驱使尸体,令尸体做一些活人的举动。我在揽月山见到你四叔时,看到他的面目已与死人无异,但却能像活人一样行走并且攻击你,正是因为这赶尸蛊的缘故。这说明,中原南疆表面上不通往来,但南疆的东西已经流入中原。”蓝雪一边说,一遍画了个箭头从“南疆”连向“中原。”
蓝雪又道:“我在藏麓谷兰中亭的时候就曾说过,南疆出现了一批来路不明的中原人,他们身上带着魔窟的印记。”蓝雪又画了个箭头,从“魔窟”连向“南疆”。
“石穆炎遇袭,被证明是魔窟的报复;而魔窟之所以得手,却是中原武林萧家暗中协助。”蓝雪说着,在“中原”和“魔窟”之间画了个双箭头。如此一来三个圆圈和圆圈之间的箭头连成了一个闭合的环。
“原修哥哥,你看还少了些什么?”
“红叶山庄和万秋林。”原修脱口而出,“算是游离在这个环之外的人。”
“没错,在所发生的种种之中,还有除了这三方以外的人。而且,中原武林、南疆、魔窟,这三者是怎么连到一起去的?我能不能猜想,是有一股势力主导了这个圆环的连接?”蓝雪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圆环的正中间点了个大大的黑点。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必须把他们揪出来。”原修说。
“我倒觉得,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们就会自己跳出来,登上舞台。不然费尽心思重创世家,设计使中原、南疆敌对,又将所有脏水泼到魔窟身上去是为了什么?怕是想要变天吧!”
“所以你急着一定要回南疆,就是担心他们先从南疆动手,掀起风雨?”
“我猜的是,他们计划诬陷圣毒门,将我和其他圣毒门人扣在中原,然后去南疆散播流言,引得两地冲突,攻破机关城墙;魔窟趁乱向中原武林寻仇,三败俱伤之时,他们坐收渔翁利。哼,他们想留我在中原,我就偏偏不留。原修哥哥,敌人奸猾,你要助我一臂之力。”
“会的。”原修的眼中盛着凌厉的杀意,“害我亲人的人,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