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一间竹林环绕的小庭院里,秦至诚和蓝雪坐在窗边下棋。
昨日一战后大家都有些疲惫,所以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决定留在关中休整几日,顺便商讨不久之后的周山大会事宜。
“圣毒门的事祁家的人也知道了么?”秦至诚一边下棋,一边与蓝雪说话,“今天一大早祁远亭来找过我,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他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后,我才明白原来他想套我对圣毒门的态度。”
“我跟祁六爷爷坦白了,并且说服了他支持中原与圣毒门合作。大概后来祁六爷爷找祁家家主说了这件事,祁家家主举棋不定,便探探其他人的立场。秦叔叔,你觉得祁家家主对此事是个什么看法?”
“他言语中透露着担忧,对圣毒门还不信任。不过既然祁老先生选择了支持,以祁老先生的威望,祁远亭多多少少是要顾及的。他今早来探我的立场,知道我也站在圣毒门这边,等于吃了剂定心丸。雪儿,你这招各个击破,走得不错。”
“对了。”蓝雪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我听说今早上石家大小姐石青岚跟她三叔石穆轩吵起来了?”
“他们意见相左。余言路醒了你知道吧?”
“知道。他醒了也没用,只是个小喽啰,知道得不多,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那天他奉萧尹之命把石家家主石穆炎送进小雾城,察觉情况有变后又立即把石穆炎送走,石穆炎一出小雾城就被另一批人接走了,所以他也不知道后来石穆炎被带到哪里去了。”
“说来也怪,我们审问了萧家的所有弟子,竟然没有一个知道接走石穆炎的是什么人,更不知道石穆炎离开小雾城后被送到了哪里。石穆轩认为当时时间紧急,他们来不及走远,所以石穆炎应该还被藏在雾城附近,主张去雾城附近仔细寻找;而石青岚认为,整件事的主谋是萧尹,石穆炎更有可能被关押在萧尹的地盘,应该先在关中找。”
蓝雪奇道:“那么兵分两路就好了呀,为什么会吵起来?”
秦至诚道:“石穆炎失踪,石穆恩性子内敛,不爱管事;现在石家大事小事基本上都由石穆轩来作主。石家大小姐石青岚是个有主见的,父亲失踪多时,她心中着急,有时说话可能冲了些,石穆轩以为石青岚不服他管,闹了些不愉快。”
“石姐姐是个急性子,现在这当口又心急如焚的,更容易冲撞人。”蓝雪落了一枚白子,兴高采烈地说:“嘿嘿,秦叔叔,我要赢了!”
“是吗?”秦至诚一挑眉,胸有成竹地捏起一枚黑子,将其放在棋盘上,这是扭转乾坤的一步,原本处于劣势的黑棋立即起死回生,白棋则陷入了危险境地。
蓝雪“哎呀”一声,耍起赖来:“重来重来,我要悔棋!”
秦至诚阻拦道:“不行,落棋不悔。”
蓝雪一撅嘴,“以前我跟你下棋,你都给我三次悔棋的机会,怎么这次却没有了?”
秦至诚笑道:“以前是以前,现在可不同了;现在坐在我对面的是圣毒门蓝大掌门,我不能再轻易悔棋啦。”
蓝雪瞪大了眼,“秦叔叔你又拿我说笑。”
“是谁拿我们小雪儿说笑啊?”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温十三娘端了壶茶走了进来。
蓝雪向温十三娘撒娇道:“十三姨,我刚才下错了一子,秦叔叔不仅不让我收回错子,还笑话我。”
温十三娘来到二人身边,将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朝秦至诚嗔怪道:“雪儿年纪小,你让让人家又何妨?”她坐了下来,问蓝雪:“你哪颗棋子下错了?”
蓝雪连忙指了指自己刚刚下的那颗白子,“这个这个。”然后又指了指秦至诚扭转局势的黑子,“还有这个。”
温十三娘将一黑一白两粒棋子从棋盘上捡走,温温柔柔地说:“下错的棋子我收走啦,你们重新来过。”
秦至诚佯怒,“十三娘,你怎么能帮她不帮我呢?”
温十三娘用手指戳了一下秦至诚的肩窝,笑道:“哎哟哟,这就不高兴啦,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秦至诚与温十三娘相识二十载,关系匪浅,二人情意相投,日常相处的模式跟老夫老妻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一直没成婚。
蓝雪看看温十三娘,又看看秦至诚,笑嘻嘻地捂着眼睛道:“哎呀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温十三娘轻飘飘地打了一下蓝雪的手,嗔道:“去,你这小机灵鬼。”
蓝雪跟秦至诚、温十三娘十分熟稔。看他们调侃嬉笑的样子,仿佛这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这时屋外传来阿芳里的声音:“温十三娘!温十三娘!”
阿芳里今早喊闷,非要跟着蓝雪出来,蓝雪只好把她带上。蓝雪与秦至诚在屋内下棋时,阿芳里就在屋外的竹林里玩。
温十三娘隔着窗回应道:“哎,在呢!”
阿芳里道:“你怎么进去这么久啊,我都快等不及了。”
别人称呼温十三娘大多都尊称一句“温女侠”,但阿芳里活泼淳朴,又不拘礼教,她把温十三娘当作朋友,便像对待朋友一样直呼温十三娘全名了,也不觉得不妥。所幸温十三娘并不计较这些,笑盈盈地回应她:“就来了。”
蓝雪好奇,问温十三娘:“十三姨,阿芳里等你做什么?”
温十三娘道:“我刚才答应了她带她去看城隍庙庙会。”
“你跟阿芳里几时这么熟了?”蓝雪问。
“刚才看见她一个人在竹林里玩,便上前去跟她聊了几句。雪儿,你这个朋友真诚又有趣,我特别喜欢。跟那些圆滑、城府深的老江湖打交道多了,就愈发喜欢像阿芳里这样真性情的人。”
于是温十三娘跟阿芳里有说有笑地出门去了。蓝雪与秦至诚下完了刚才未完的棋局,不久秦至诚的手下找来,有事要向秦至诚禀报,蓝雪不便再打扰,也告辞了。
蓝雪离开秦至诚的住处,百无聊赖地四处乱逛,走着走着来到了集市当中,四周小贩们卖力吆喝,客人们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蓝雪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一个卖糖画的老人在独自叫卖,因为他的位置偏僻,所以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蓝雪有些心疼这个老人家,便走上前去,掏了钱要买糖画。老人见终于来了一个客人,很是欣喜,问蓝雪想要画什么花样,蓝雪一下想不出来要画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头顶晴空万里,一片蔚蓝中飘着一朵小云,于是她说道:“就写个‘云’字吧,不用太复杂。”
老人勺了一勺糖汁,在石板上飞快地写了个“云”字,成型后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递给蓝雪。蓝雪拿了糖画,正想道谢离开,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少年的声音响起:“老伯,我也要买糖画。”蓝雪一看,发现莫知影正站在自己身旁。
“莫兄弟,好巧呀。”蓝雪笑眼弯弯道。
“蓝大小姐,你一个人出来玩吗?”莫知影的声音像是山间潺潺的清泉,清澈悦耳。
“四处逛逛罢了。”
“巧了,我也四处逛逛,不如咱俩搭伴?”
“好啊。”
卖糖画的老人微弯着腰问莫知影:“这位公子想要画什么?”
莫知影对老人说:“老伯,能不能让我自己来画。”
“啊?”老人一愣,他还没遇到过要自己亲自动手画糖画的客人,但还是依了莫知影。
莫知影站在刚才老人站的位置,问蓝雪:“蓝大小姐,你刚才写了个‘云’字,可是有什么寓意吗?”
蓝雪摇头,“没什么寓意,刚才抬头看到天上有片云,就写了个‘云’字。”
莫知影笑道:“这也太随意些了吧。别人买糖画,要么画自己的生肖,要么画些寿桃葫芦一类的吉祥之物,要么就写自己的名字,再要么便是写心上人的名字,哪有随便捡个字写的?蓝大小姐,我再给你画一个吧,你生肖是什么?”
“龙。”蓝雪说。
“属龙好啊,贵气。”莫知影一边说,一边勺了一勺糖汁,在石板上来回浇筑,他的手艺相当娴熟,画出来的小龙活灵活现。
莫知影把做好的糖画递给蓝雪,蓝雪看他画的小龙全身圆滚滚的,慈眉善目,角和爪子也不锋利,很是可爱,便笑道:“你画的这条龙一点也不威风。”
“凶神恶煞的才不好呢,这样多可爱。”说着莫知影又勺了一勺糖汁,行云流水地浇出两个字,他把这两个字的糖画黏在竹签上,自己拿着,然后把钱给了卖糖画的老人,与蓝雪一同离开了。
蓝雪见莫知影画给他自己画的糖画竟是“蓝雪”两个字,心中很是古怪。莫知影刚刚才说有人买糖画时会让糖画师傅写自己心上人的名字,然后就立即把自己的名字画出来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暗示心上人是自己?不可能啊,毕竟昨天才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突然就“心上人”了?
蓝雪不动声色,问莫知影:“咦?你怎么写我的名字?”
莫知影依然浅笑着,“因为我觉得’蓝雪’这个名字特别好听。”
蓝雪一头雾水。
蓝雪只好转移话题:“刚才那老伯生意惨淡,瞧着甚是可怜。他怎么不把摊子摆到热闹一点的地方,那样客人就多了。”
“蓝大小姐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小姐,像摆摊子这样的活自然是没干过的,不知道其中的门道。”莫知影说,“谁都知道摊子要摆到好位置才能有更多的客人,但好位置只有那么几个,肯定是被小贩们争着抢着的,老人家年老体弱,自然抢不到好位置。”
“怎么个抢法?先到先得吗?”
“那可不一定。老人家体力不占上风,看样子在这一带也没什么靠山,是个好欺负的主,就算他到得早先占了好位置,也会被后来的人赶到角落里去。”
“怎么能这样?”蓝雪有些生气。
“都是这样的。蓝大小姐莫生气,如果每遇到一件类似的事情,就要生一回气,那这辈子就不用干其他的了,光用来生气都不够。”莫知影温言劝道。
蓝雪明白莫知影说的都是实话,无奈地叹了声气。
莫知影看着蓝雪,目光温柔,“我是不是惹蓝大小姐不开心啦?”
如果遮了莫知影的眼睛,他其实是个清秀甚至清淡的长相;然而他偏偏有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这就仿佛在清冽的泉水中落入了一瓣桃花瓣。当他这么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有诱惑力的。
这时刮起一阵风,一条红色的细丝带飞到蓝雪身上,蓝雪随手抓住。一位妇女抱歉地向蓝雪道:“不好意思姑娘,风把我的一条红锦吹跑了,能还给我吗?”她拖着一个架子,架子上绑着很多条这样的丝带。
“大娘,你卖红锦吗?”莫知影问妇女道。
“哎,是的是的,都是我手织的红锦。”妇女立即发现了商机,“公子是不是要买几条啊?”
“我买一条好了。”莫知影指了指蓝雪手上的那条红锦,把钱递给妇女,说:“就这条吧,反正都从你架子上吹落了。”
妇女连连道谢。蓝雪拿起红锦瞧了瞧,道:“这红带子上织的花样倒别致的很。”
莫知影笑道:“蓝大小姐不知道织红锦吗?本来是女子织给男子作定情之物的,后来有人织来卖,就不再分是女子送给男子还是男子送给女子了,可以互相送。”莫知影一边说,一边把帮蓝雪把红锦系在手腕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蓝雪心思玲珑,如何察觉不到莫知影举止古怪?但她压下心中的古怪,仍旧不动声色,笑道:“这风俗倒有趣。”
“蓝大小姐的家乡没有织红锦的风俗吗?”
蓝雪摇头道:“没有。而且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只有在关中才见到这风俗,想来是这边独有的吧。说起来,走过那么些地方,每一处的风景、人文都独一无二。比如关中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在南疆却是重峦叠嶂,高低起伏;又比如在中原男女之间喜欢以信物定情,南疆人则寄情于歌,看上谁了就对谁唱歌。所以我觉得啊,造物之神温柔善良还十分有趣,它包容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同存在,丰富又多彩。”
莫知影却摇摇头,说:“我不完全赞同。神如果当真温柔善良,就应该把许多东西规整得一样,你看这世上大多数的矛盾与争斗,还不是由于你有你的规则,我有我的例律,谁都看不惯谁引起的?”
“可是,如果世上相同多于不同,那该多无趣。”蓝雪说。
“莫……知影?”忽然有人叫住了莫知影。
莫知影一看,竟然是原修迎面走来了。
原修看了看莫知影,又看了看蓝雪,目光落在了蓝雪手腕上系着的红锦上。原修有些诧异,这两人是如何熟识的?
“原来是原大公子。”莫知影连忙打招呼。
原修见过莫知影几次,知道他是二弟原枫的好友。原修朝莫知影点了点头,道:“你不是约了小枫去听戏吗?小枫在府里等你。”
莫知影一拍脑袋,懊恼地说:“哎呀我这破记性,居然给忘了。我得赶紧去找原二公子,不能让他等急了。蓝大小姐,我先告辞了,改日得空再聊。”
“好。”蓝雪道。
莫知影走后,剩下蓝雪跟原修两个人在街上,有那么一瞬间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突然尴尬。
原修看着蓝雪手腕上的红锦,心里不知为什么怪不舒服的,但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原修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因为蓝雪年纪本就不大,又特别显小,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样貌,小孩儿绑什么红锦,能不奇怪吗?想到这里,原修自认为找到了答案,便动手将蓝雪手腕上的红锦解了去,一边解一边一板一眼地说:“你年纪还小,不能系红锦。”
蓝雪眨巴眨巴眼睛,“噢”了一声。
这边莫知影心情愉悦地往原府走去。他怕原枫久等,便挑了条近路走,窜进了僻静的小巷里。他拐了个弯,突然猛地顿住——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背影。
莫知影立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主公。”
那人并不转身,背着莫知影问他:“你去招惹蓝雪做什么?”
“主公误会了。”莫知影连忙解释,“今日我与蓝大小姐确实是偶遇,多聊了两句而已。”
“提醒你一句,现在是要紧关头,别误了正事。”
莫知影弯腰鞠了躬,肃然道:“是,知影记住了。”
待莫知影再抬起头时,眼前早没了人影,只剩一堵寂寥的石墙。
莫知影来到原府后门,原府的仆人认识莫知影,开了门带他进去。
“二公子等你好一会了。”仆人一边说,一边将莫知影带到后院去。
还没看到原枫人,莫知影就听到原枫不耐烦的声音:“不对不对,原思悠,你这拿剑姿势完全错了,手再抬高点,肩膀要端平!原思贤,下盘稳住!这么轻飘飘的,敌人一个扫堂腿过来,摔你个狗啃泥……”
另一个脆生生的女童的声音响起:“哎呀,二哥你着什么急呀,你教得一点都不好,我要找大哥教,大哥有耐心多了,从来不黑脸。”
莫知影立即听出来这是原枫正在教他的一对龙凤胎弟妹练武呢。原家家主原轲共有四个孩子,大公子原修是正室所出,二公子原枫、三小姐原思悠、四公子原思贤均是侧室云氏所生,原思悠和原思贤是龙凤胎,今年只有八岁而已。
莫知影走入后院,礼貌地问了三位原家公子小姐好。
原枫不满道:“你怎么才来?”
莫知影微笑着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
三小姐原思悠刚才挨了批评,心中不服气,她气鼓鼓地坐在地上,人小鬼大地向莫知影说:“知影哥哥,你可算来了,赶紧把二哥带走,不然他在家里没事干,老给我过不去!”
“嘿,原思悠,你自己练功没练好,倒怪起我来了?”原枫跟原思悠理论。
原思悠嘟起小嘴,把头一偏,道:“那怎么大哥教我的时候我就练得好,你教我就练不好,就是你教得方法有问题,没教好!”
莫知影在一旁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行行行,我不教了,以后你都找大哥教吧。不过大哥又不闲,他可没多少时间陪你们两个小崽子耍。”原枫不甘示弱。
“好啦。都是兄弟姐妹,拌什么嘴?”一个女子的声音插了进来,云氏从房中走了出来。这云氏的容貌就算在年轻时也算不上大美人,但胜在清秀柔弱,惹人怜爱。
云氏道:“枫儿,你不是约了朋友去听戏吗?还不快去?”她认得莫知影,知道是儿子的玩伴。
原枫“噢”了一声,准备跟莫知影离开。
这时云氏却又叫住了原枫,说道:“早去早回,还有,听戏是消遣玩乐之事,不要沉溺其中。你要多多用功,多向你大哥学习。”
莫知影连忙帮原枫说话:“夫人放心,二公子只是偶尔听那么一次。二公子平时练功辛苦,也需要休息一下,松弛有度,才更有成效。”
云氏点了点头,道:“知影脾气、品行都很好,枫儿跟你出去我是放心的。”
跟云氏告了辞,莫知影和原枫一同朝原府外走去,走的时候听见身后原思悠问云氏:“娘,你这几天老呆在房间里做什么呀?”
云氏回答:“前几天得了匹好布,我看你大哥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正好给他做件新衣裳……”
听到这番对话,莫知影意味深长地看了原枫一眼,然而原枫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