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转马头,君王没有再回头,带着血气铮铮的嗒嗒铁蹄离开,徒留一地尸山血海。
李旬那双抓药的细白手掌,被铁勾穿透,铜枷上锁。洛瑶雪跪在血泊,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粗暴拉上密封的铁笼囚车。
“小白......不必管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干裂的唇瓣苍白,他惨然一笑。
“瞒了你这么久,原谅我吧。”
黑色的幕布从铁笼囚车顶罩下,阻挡了李旬歉意的目光。
洛瑶雪紧紧抱着阿蛮冰冷的尸体,闭上眼,梗着喉咙连呼吸都困难。伴随着囚车辘辘和军队远离,整个长巷归于黑暗寂静,宛如巨兽的腥气的血口,似乎要将她渐渐吞没在黑夜里。巨大的恐惧蔓延过头顶,仿佛误入深水区的潜泳者,突然腿部抽筋。她害怕,害怕这种一望无际的黑暗,害怕这悄无声息的死寂。
跌跌撞撞的起身,看到巷口出现了一名牵着马匹的青年。洛瑶雪越过他,怀中抱着没了气息的男孩,蹒跚的步伐一步十晃,却不敢放松一丝一毫。她知道,一旦放手,她就再也抱不动了。
将阿蛮的送回家,一定要将阿蛮送回家。
熟悉的街道,陌生的骚乱,狰狞的火光照耀着这座城市。
她挪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前方。萧行舟牵着马,走在她身后。
如何走到破旧的民宅前,如何敲的门,她毫无所觉。好似提线木偶,不知疼痛,不知行动。
“儿啊——”
撕心裂肺喊叫将她的意识从一片死寂中唤醒,洛瑶雪被发疯一样的夫妻俩推攘开,脚下一松趔趄到一旁,依着土墙望着他们。
“王妃派人说去做书童,不过才一天,怎么就........呜.......是娘的错,猪油蒙了心肝,娘不该答应的.......”年近半百的妇人好似瞬间苍老了下来,一旁的男人老泪纵横。
扬起脸,洛瑶雪抿紧唇瓣不让自己再哭出来,却控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你说,我儿子怎么成了这样,我让你说!”
妇人冲上来要撕打送尸回来的洛瑶雪,她没有躲,妇人被男人拉住。他虽然悲痛却还保持着一丝理智,瞧了一眼不远处的萧行舟,知道不该胡乱发泄悲痛。
能将他儿子送回来,已经是好心了。
“谢谢——”
洛瑶雪摇摇头,站起身冲他们深深的鞠了一躬。
从始至终,萧行舟都没有说话。
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午夜,燃烧的火光将四周照的通亮。偶尔会有马蹄声响起,却都像没瞧见她一般从她身旁闪过。
脚下的青砖路越来越湿润,夜风寒凉,她抬头便瞧见了那高高的城楼,以及城楼上一队队的兵将。泛着冷光的剑戟挡在身前,洛瑶雪盯着重岩叠嶂的城楼堡垒,却无法再往前一步。
“他......不会见你的。”身后传来清冽的男声。
回过头,她看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是他吩咐你来的么?”
萧行舟摇摇头。
洛瑶雪低声自嘲一笑。也是,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怎么配让高高在上的君王关注?
“那你跟着作甚?要看我这狼狈样么?”
瞧她如此,萧行舟心头萦绕着浓浓的苦涩。
“你........知道的,我是担心你。”
洛瑶雪与萧行舟,比邻而居,自幼相识。他们一个是县官家的透明嫡女,一个是书香世家的少年英才,也算的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洛瑶雪酿出第一壶酒时,也是萧行舟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少年每每趴在墙头,明目张胆地偷看少女练舞,脸颊总是红扑扑的。
知道她喜欢三色堇,他每从她这里讨走一壶酒,都会送她一小包种子。
他喜欢喊她洛洛,给她买各种各样的朱钗首饰,隔着院墙递到她手中。虽不贵重,却是年幼的他节省笔墨钱买的。
他说:别人女儿家有的,我家洛洛也一定要有。
他说:等洛洛及笄,我就去提亲。
他说:洛洛,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海誓山盟,满怀赤诚。却在十三岁时出了变故。
承德寺上香,风吹落帷帽,美貌之名传播开来。洛瑶雪隐隐感知到不对,萧行舟也求了父母来洛府提亲。毫无疑问,被拒绝了。
她的好父亲,铁了心要拿嫡女换前程。
父亲拒绝萧家提亲的时候,洛瑶雪哭了一宿,便将所有的朱钗首饰退了回去。
她说:萧哥哥,考上状元,我等你。
他目光坚定地点头:好!我定不负你。
谁能想到,终究是她食言了。
他考上状元时,她已成了宫中嫔妃。
而如今,经年已过,战火洗礼过的城墙下,明明几步的距离,两两相望,却好似隔了万重高山。
“担心我?”洛瑶雪望着他,捏着手指浅笑:“难为你了,还记得。”
“洛洛......”他眉头微皱。
“喊我洛姑娘吧。”
他们都变了很多,再也回不去当初单纯的时候。前些日子白芨还被他抓到过牢里。并不是洛瑶雪记仇,而是她学会了理智看待一切,不再感情用事。
“若是你还念着年少时那点点的情分,就帮我一次。”
萧行舟沉默不语。
“帮我把这个交给李晟,就说我要见他。”
她摊开手掌,掌心中放着一枚龙纹玉佩,那是当初李晟送她的。
瞧了她好一会儿,萧行舟终于抬手接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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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华的龙纹营帐内,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高举在四颗盘龙柱顶,散发着白昼般明亮的光辉。掀帘进来的一瞬间,洛瑶雪被这强烈的光芒刺的眼睛生疼。
缓了缓眼睛,再睁眼,便瞧见一身宽袖常服的君王似乎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着发丝坐在营帐中间的宽大椅子上,擦拭剑锋。白玉般温润的指尖隔着金帕倒影在通亮的剑刃上,泛着冷冷的光泽。
放下帐帘,他看都没看她一眼。这完全无视的态度,让洛瑶雪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眼眶微红。但是,她没有放纵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便强压了满腔的酸楚。
垂手站在正中央,她的长裙、衣襟、袖口布满了凝固的鲜血,瞧着甚是狼狈。面上却没什么表情,静静地望向上方的君王。
她开口,嗓音软哑:“李群玉。”
“啧。”李晟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勾起唇瓣,微微一笑:“你们先退下。”
王德垂首应诺,带着帐中的宫人退下,守到帐外。
放下剑,李晟起身踱步到她跟前。男子沐浴后的淡淡的青草香气窜入鼻尖,洛瑶雪下意思地后退,却被李晟抬手捏上了后颈拽了回来。
“洛瑶雪,进步不小啊。”
都敢连名带姓喊他名字了。
温热的触感如电流一般由后颈传遍全身,洛瑶雪浑身一个激灵,克制着再次后退的冲动,她抬头瞧他:“我是来求你的。”
他低头浅笑,唇边却没有一丝温度。
“若是为了李旬,你大可不必开口了。”
“不是。”洛瑶雪抿唇:“我想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你就当是看在曾经.......恩爱一场的份上,把孩子还我,好吗?”
手掌渐渐收紧,李晟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怒意从胸腔传遍四肢百骸,随着他表情渐渐冷冻,整个帐内空气都冷了下来。
“恩爱?”
猛地松开手,李晟后退一步,用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她,犹如俯视什么不自量力的蝼蚁一般,唇边带着讥诮的轻蔑:“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妃嫔,说来也就是普通人家的妾而已。跟朕提恩爱,你配吗?
这句话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洛瑶雪的脸上。她终于没忍住,崩溃地哭了出来:“是,我不配!”
“你是皇帝,你有三宫六院,无数的嫔妃美人!可我呢?我就是个死去的孤魂野鬼,除了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群玉.......李群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吗?可怜可怜我,把孩子还给我。你有那么多女人可以给你生,也不差这一个孩子对不对?”
洛瑶雪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像是溺水的旅人攀住最后一根浮木,用通红的双目期盼地望着他,希望他给一个肯定的回答。
可是,李晟的眼神依旧是漆黑一片,空洞的没有焦距。
半晌,他咧嘴一笑,抬手抚摸她的头顶,动作轻柔,言语残忍而又麻木:“对。有很多女人可以给朕生。但是,朕要这个崽子。朕不乐意,他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洛瑶雪心若寒冰,不相信他这般冷情。拉着他的衣襟不松,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眸子,那里一片荒凉,木然而无神。
“群玉.....”
李晟似乎察觉了什么,猛地推开她:”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滚了。”说完就转过身去,却被洛瑶雪挡在身前。
“你的眼怎么了?”
“朕让你滚没听到吗?”
“告诉我,你的眼睛怎么了?”
“来人!”
李晟唤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洛瑶雪,既然当初选择了离开,就别再来招惹朕。朕给你机会,滚远点,这一辈子都别再出现在朕面前,朕就当你死了。否则........”
否则怎样.......
话未尽,洛瑶雪便被人扯了出来。
王德瞧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洛姑娘,你走吧。”
现在离开,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