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晨光灼,昨日的雨后的水汽被初曦蒸发。
轻捻着腰间玉佩上的锦穗,洛瑶雪瞌目斜靠在软榻上休憩。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算着德妃耐心即将告罄,她才缓缓起身,敛衣往外间走去。
宫婢挑珠帘,“咔嚓!”一声清脆的巨响,耳畔传来女子暴怒的声音:“你们主子没规矩,你们也是死的吗?!竟敢让本宫等这么久,告诉你们主子,恃宠而骄也要有个限度!”洛瑶雪抬头望去,果然是德妃娘娘在正堂里摔了杯子
她浑不在意地浅浅一笑,莲步轻移欠身施礼,环佩叮当。
“嫔妾身体不适贪睡了会儿,劳姐姐久候了,还望姐姐莫要怪罪。”
洛瑶雪极少梳繁杂的发式着盛装,哪怕是晋升位分的典仪上衣饰也不过是循规蹈矩。德妃听到动静含怒瞧来,先是晃了一下神,旋即额头青筋微爆,微微克制了怒意,蔻丹艳红的指尖捏紧帕子冷笑着讥讽:“洛美身子金贵,本宫怎么敢怪罪!”
“谢姐姐宽宏。”洛瑶雪恍如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翩然起身,瞧了一眼地上碎裂的杯壁,对雨晴道:“重新给姐姐泡杯茶来。”
随后落座到主位,立即有小太监上前将地上收拾干净。
德妃倒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冷笑道:“洛美人真是好规矩!”
“瞧姐姐说的,既然我都恃宠而骄了,可不得有点恃宠而骄的样子?”洛瑶雪细长的眸子微微上挑,神色淡淡地望向她:“姐姐与妹妹关系如何都是心知肚明,还需要什么规矩来惺惺作态,演一番姐妹情深吗?”
“呵,美人伶牙俐齿依旧。”
“比不过姐姐心思狠毒。”
一句话踩了德妃的神经,她拔高了声线:“洛瑶雪,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洛瑶雪轻笑一声,敛袖抬手扶了扶鬓边发钗:“姐姐今日既来了,还不知妹妹是什么意思?”
“本宫正想问问你,将这种腌臜东西送到羽寰宫是想做什么!恐吓本宫吗?”
“嘭!”地一声,一个红木盒子被扔到地上,微微摔开的盒沿露出一角血迹斑斑的锦布。
洛瑶雪并未去看那个盒子,而是盯着德妃的眼睛问道:“前些日子,春禧宫里一个名叫秋悦的小宫女自缢了。姐姐可认识?”
听到这个名字,德妃眼神闪烁了一瞬,旋即冷笑:“你宫里的人,本宫怎么会认识!”
“可秋悦却认识姐姐呢。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移开目光,敛袖端起茶杯:“说是替姐姐办完了事,要姐姐记得善待她的家人。”
雨晴弯腰,将地上的盒子捡起打开,一份斑斑血书赫然在内。
德妃怒及,狠狠地扫了一眼那个盒子:“血口喷人!”
“自缢而死,也确实是满口鲜血了。不过我不明白,她这血口为何不喷别人,专门喷到姐姐身上?”
洛瑶雪声音依旧软软的,双眉间的小红珠轻轻滚动,示意温夏将一枚玉镯放到德妃跟前。
“这个镯子是姐姐的东西吧?落子香.......姐姐好缜密的心思,好歹毒的心肠!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死死盯着她腕上熟悉至极的镯子,德妃有一丝的慌乱,却辩解道:“没有做过的事情,本宫不会承认!”
“姐姐承不承认,并没有什么影响。”洛瑶雪抬起头,浅浅一笑,双眸弯如冷月:“只要我说,陛下就信。”
“有了证词与证据,即便是您父亲司空大人亲自出面,也救不了姐姐。”
德妃看向她的目光宛如淬了毒:“洛瑶雪!你敢!”
“我敢不敢,姐姐可以试试。”洛瑶雪丝毫不避,直直对上她的目光:“已经有了花充仪和林昭媛,再多姐姐一个也不多。”
“我给姐姐三天时间,三天后,这本血书会出现在陛下的案头。”洛瑶雪的眸子也一点点冷了下来:“害过我与孩儿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雨晴,送姐姐出去!”
“诺。”
德妃动了动唇,本想撂几句狠话,表明自己不怕她一个小小的县官之女。可是,瞧着面前艳丽妩媚女子目中的冰冷锋利,那话如何也说不出口,惊惧一点点从心底升起,手脚泛凉。
德妃知道陛下对洛瑶雪的在意,也知她说的事实。
为母则刚,失了孩子的母亲,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不管真相如何,有人给她递了刀,她就不会手软。洛瑶雪给她三天时间,是想她拉出更多的人。她别无选择。
她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已经不是当初软弱腼腆的小才人,而且圣恩在身的失子宠妃。
雨晴躬身抬手,德妃提着一口气摔袖而去。
直至怒气冲冲的女子消失在门口处,洛瑶雪才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处,望着院中的几株翠绿芭蕉。
“雨晴,为我重新梳洗吧。”
“喏。”
洛瑶雪并不喜欢脂粉过于浓厚带来的沉重感,今日盛装也不过是为了给德妃一种她痛失爱子性情疯魔的错觉。
吩咐温夏卸妆,换了一身家常衣裙,她便摊了纸提笔练字。
写字,能让她心静。
娟秀的字迹一笔笔落下,锋尾处带着一丝李晟的影子。
她的字是他亲手所教。
太阳从东到中,又从中到西。摞摞卷纸放满了整个案头。
“小主,吃些东西吧。”
“我没什么胃口。”
“若是陛下知道,您又这么折腾自己,定然会怪罪奴婢们的。您就当是为了奴婢,吃两口好吗?”
洛瑶雪抬头,看到雨晴端着羹盅点心站在一旁,双眉轻蹙,眸含担忧,似乎站了许久。
她便放下笔轻声应道“好。”
雨晴松了一口气,眼睛却红了,连忙低下头,唯恐被洛瑶雪瞧见。
小主这么温柔的性子,本应该被人好好珍藏对待,为何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不大一会儿,镜心走了进来,欠身行礼道:“小主,德妃娘娘那边已经开始走动。”
搅拌着手中的汤匙,洛瑶雪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吩咐下去,我后日要去皇陵,为先皇后上香。”
“小主,不跟陛下说一声吗?”
“说吧。”
“喏。”
夜幕降临,宫门挂灯,金黄的龙撵华盖停在春禧宫外。李晟进门时,洛瑶雪已经等候在桃花堂外。
他大步上前,携了她往里走,温声问道:“可是等了许久?若是有事你遣人说一声,朕就来了,不必等着。”
“没有许久,嫔妾在屋中呆的烦闷,左右无事,就出来门口站了站。”
“夏日燥热,晚间也应注意,莫要入了暑气。”他轻笑一声,说着吩咐温夏:“去泡碗六安瓜片茶给你们小主。”
温夏笑着应喏,洛瑶雪随他坐到塌上,无奈道:“就一会儿而已,哪里这般娇贵,嫔妾马上就被陛下养成陶瓷娃娃了。”
李晟凤眸含暖,将她葱白的玉指捏到唇边亲了亲:“朕想你娇贵一点,陶瓷娃娃朕也养得起。”
温夏端了茶进来放到桌上,便示意屋中所有人宫婢太监随自己出去,旋即放下垂帘,西配殿内便只剩了帝妃二人。
“朕听镜心禀报说,你后天想去皇陵?”
“嗯。”洛瑶雪点点头,依偎到他怀里,用手指缠上他前襟垂落的金穗,软声道:“嫔妾昨夜好似梦到先皇后了,虽看不清容貌也记不得细节,却能感受到先皇后是一个极温柔的女子。嫔妾想着,许是先皇后与嫔妾说说话,便想去皇陵去拜祭一下。”
“梦中之事虽做不得准,但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近日沃菊国边境不稳,后天方太尉点兵出征,朕要设仪送行。瑶瑶且稍等几日,待大军走后,朕便陪着你过去。”
沃菊国边境不稳,皆因和亲的花充仪被处置,洛瑶雪岂会不知?
正因如此,洛瑶雪才选了后天这个日子。
“嫔妾已差人算过,后天是祭拜的吉利日子。一来,嫔妾想单独与母后说说话;二来,嫔妾也能为我军将士祈福,希望先帝先后在天有灵,保佑我夏朝兵如神将旗开得胜。”洛瑶雪抬头环住他的颈子,撒娇道:“你若是放心不下,可以让苏姐姐陪着嫔妾一起。”
“这.......”李晟有几分犹豫。
洛瑶雪搂着他轻轻晃了晃:“群玉,你就依了我吧?”
自皇儿出事以来,李晟再没见过她这般小女儿的娇态,不忍拒绝让她失望,便应道:“那好吧,朕到时多派些人陪着你。莫要乱走,早些回宫,可记得了?”
“嗯,嫔妾省得。”
洛瑶雪弯着眉眼笑,这许久不曾有过的明媚,晃得李晟本来坚硬的内心添了几分柔软与酸涩。
用手拢住她的后颈:“瑶瑶,莫要再让朕担忧了,可好?”
低下头,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洛瑶雪笑容依旧,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
抬眸,望入他眸内,那墨珠一样漆黑的眼珠内有疼惜,有愧疚,唯独没有多余的伤痛。
她心中清楚。
生在皇家,他早已看惯了子嗣夭折。
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已经被他心中放弃。
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缠绕交换的温热呼吸中,洛瑶雪踮脚主动迎了上去,红唇鲜艳。
“群玉,爱我。”
再没有什么□□物能抵得过她的低语请求,李晟眼神渐深,扶着她的头加深了这个吻,洛瑶雪热情回应,翻滚纠缠的衣袍犹如过往的种种情愫,散落在屋中各处,在心底的每个角落。
这两天,任凭后宫风云变幻乌云累积,她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日日缠着李晟,恍如即将燃尽的蜡烛想要烧尽所有灯芯一般,亲密时都像是想要耗尽灵魂的抵死缠绵。
李晟还当她是没有安全感,除了上朝之外,其余时间时时都将她带在身边。
直到两天后,六月二十三,清晨。
天还未全亮,东边略带灰色的云彩隐隐露出丝丝金色的光芒。
一身典仪朝服的李晟事无巨细地安排了一遍,亲自将她送上了马车。嘱托苏绿漪道:“你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瑶瑶身边。”
“嫔妾一定会的。”
李晟接过薛礼递来的帷帽与洛瑶雪戴上,身边的王德提醒道:“陛下,点兵的时辰快到了。”
李晟松开手,本想后退,发现被洛瑶雪扯住了袖子。她掀开帷帽的帐子,黑葡萄一样透亮的眼珠儿直直地盯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洛瑶雪松了手,放下帐子,轻声道:“陛下,赶紧去吧。”
李晟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心中溢出些许甜意。柔声说道:“早些回来,朕等你。”
隔着影影绰绰的轻纱,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似乎点头了,也似乎没有点。
王德又催了一遍。
雨晴挑着帘子,洛瑶雪转身进了马车,李晟俯身敛衣上撵。
马车往宫外驶去,龙撵往宫里走。
辘辘离宫的车轮,让洛瑶雪想起了中选那天离开皇宫时的画面。当时陪着她的是苏绿漪,如今陪着她的依旧是苏绿漪。
撩开轻晃的车帘,她看向车旁骑着骏马的苏绿漪:“苏姐姐,上车来陪我走一程吧。”
虽然这一程,终究不是中选时两人携手约定那一程了。
到达皇陵所在的麓山脚下,苏绿漪搀扶着洛瑶雪下了车。
去了帷帽,吩咐一众随从远远跟着,她们二人并肩踏上修整好的山间石阶。斑驳的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落下,投下两人散散碎碎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瑶雪妹妹,你会后悔吗?”
“不会。”
迟开的山花瓣飘落肩头,洛瑶雪浅浅一笑:“姐姐你从来比我聪慧,应当看的比我明白吧。我的性子,不适合他。”
苏绿漪问:“你舍得吗?”
洛瑶雪看向她:“以前种种,我的人生都是被他人决定,我一直都没得选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主动选择。姐姐再问多少,答案都是一样的。”
苏绿漪苦笑:“很多时候,感情是不由理智控制的。”
“没有谁不能忘记谁的。”
苏绿漪沉默半晌道:“以前,芸姑跟我说过,你是一个重义又薄情,重情又狠心的人,我还不大明白。如今,我终于懂了她的意思。”
“瑶雪妹妹,其实,你比我狠心......”
“或许吧。”
她想要什么,她从来都一清二楚。
以前是为了自己平安,现在是为了孩子平安。
先去主陵宫殿给先皇后上了香,洛瑶雪便与苏绿漪一起去了后山崖顶小亭喝茶。
瞧见一众黑衣刺客时,她浅笑着放下茶杯,对苏绿漪说:“你可知道,其实最狠心的不我,而是他。”
“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他呢?自我有孕的那时起,他就从未想过我能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如若不然,为何我的孩儿,至今都没有一个名讳?他哪里是忘了,他是根本没想起过。”
苏绿漪楞了一下,看着洛瑶雪往崖边走,恍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连忙起身阻止道:“瑶雪妹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姐姐!”山风吹乱了鬓发,洛瑶雪眉眼弯弯打断了她:“不管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送你的造化,你要好好把握。站在他身边,成为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你配得上那高耸之处。妹妹真心祝福你们。”
清甜的声音消散在山风里,一尘不染的笑容干净依旧,虽身在泥沼却未沾染半分脏污。
远处的刺客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身粉色长裙的女子,自崖顶一跃而下。那飘飞的裙摆,犹如展翅飞舞的蝴蝶,再没什么能困住她。
苏绿漪看着洛瑶雪跳下悬崖,双目噙泪,旋即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通红的眸子染上了野心和狠厉。
“来人!抓刺客!”
“保护娘娘!杀!!!”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传来,双方杀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