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绿漪留信,信上只有八个字。
“罗敷有夫,望君勿念。”
诛心之言,报他三日天牢款待。
手中的信纸被一点点揉碎握紧掌心,再张开时散落满地粉末。回禀的司礼中官五体投地抖如筛糠,动都不敢动,唯恐引了主子注意,下一刻脑袋就离了脖子。
李晟抬头,负手立于大殿中央,身姿如松柏挺拔,朝天冠上龙纹轻闪。越过大殿门口向外看去,汉白玉雕刻的丹陛高高在上,耀眼日光笼罩整座皇城,威临天下。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的扳指,凤眸深处似乎有海浪在翻滚。
半晌,低沉的声音响起:“罪民苏漪私通西蛮,传令禁军,封城搜捕。”
“诺!”
使劲儿叩了一个头,中官趴着往后退,柔软的内侍衣襟摩擦过地面玉砖发出,未敢发出丝毫声音。
愤怒吗?有的。
但是比起上次来,这次更多的是未知的复杂情绪。
想到‘罗敷有夫’四个字,抬手轻轻抚在胸口的位置,似乎有一点点痛,似乎又不痛,这是他二十五年来从未有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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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世上若说有什么不能将就,那边是感情了。”
摇着团扇,苏绿漪站在檐下,五指对着夏日灼热的阳光。洛瑶雪趴在她身旁的栏杆处,将下巴放到手臂上,微微失神。
“瑶雪妹妹你生得好,这是长处也是短处。美貌可轻易取得男子的喜爱,也极容易失去。”
听她这话,洛瑶雪目光稍稍聚焦了些,抬头看向她,轻笑:“姐姐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无事,就感慨一下。”苏绿漪瞧她面色无异,才放下心来:“你性子单纯,我是怕你轻易被人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去。”
洛瑶雪又趴回到栏杆上,没有接话,狐眸弯成月牙儿形。
她明白苏绿漪的意思,不过就是提醒她,莫要轻易对那人动心。这点,苏绿漪多虑了。
感情?她从来未曾信过这两个字。且不说她父亲、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单说现在她的身份,信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无异于自寻死路。这皇宫深院,身为皇帝众多妃嫔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谈感情显得荒唐又可笑。
似乎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外出打水的秋月一脸慌张地从门外跑来,因过于急切钗环凌乱,手中水桶盛的水一路洒落,青色的裙子湿了大半。
“小主,小主,不好了!”
“何事惊慌?”
苏绿漪皱眉望去,洛瑶雪站起身。秋月匆匆来到廊下,低声在苏绿漪耳畔说了几句话。苏绿漪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的可属实?”
“这事奴婢岂敢说笑。”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院墙,洛瑶雪看苏绿漪面色忽然发白,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只见她对洛瑶雪颔首:“我有些事要处理,就不陪妹妹了。”
“姐姐快去吧。”洛瑶雪点头。
瞧着苏绿漪喊了春华回东配殿,脚步匆匆,洛瑶雪颦眉。倘若是一般事情,以苏姐姐的性子不会如此慌张,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苏绿漪从东配殿走出。很明显重新上了妆,换了一身挑丝宝华宫装,头梳灵虚髻,清丽的面上带着几分忧虑。她快步走到洛瑶雪跟前,低头拉上她的手道:“我有一事需拜托妹妹。”
“你我姐妹二人何须这般客气,你且说就是。”
“我现在要去长春宫一趟,倘若天黑未回,你代我去一趟充昭仪处,将这个交给她。”说着,赛了一枚玉环到手里,合上她的掌心。
感受着掌心冰凉的玉质,一直凉到心头,洛瑶雪郑重地点头:“姐姐放心。”
苏绿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决绝地带着秋月出了门。院中被日光找到发白的地面,犹如一杯瓷碗盛出开水,瞧得久了竟无端地让人害怕,似乎碰一下就会被灼伤。洛瑶雪望着她的背影,在这三伏天中,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长春宫。成贵妃。
平静过后,暴风雨要来了么?
脱离后宫斗争两年,苏绿漪与洛瑶雪早已被其他人遗忘,素人斋没有太监,没有女官,更没有轿子,只有一名老宫女。从永巷到长春宫距离不近,步行需要小半个时辰左右。待苏绿漪到长春宫外时,已汗流浃背,新化的妆容也被浸得花开。
“才人苏氏,求见贵妃娘娘。”
长春宫门外,新来的值守小太监愣了一瞬,半晌没想起来,这宫中哪里来了个才人姓苏?不过瞧她打扮,确不像女史,便打了个千:“小主稍等。”
不一会儿,红黛低头提裙出来,瞧见苏绿漪,笑容平淡:“苏才人,随奴婢来。”
秋月被挡在宫外,苏绿漪随着红黛的步子来到承香殿内。挑帘进门,一股冰凉的气息铺面而来,与殿外的燥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苏绿漪打了个冷战,被汗浸湿的里衣紧紧贴在背上,甚是难受。强忍不适,她迈步上前,只见外堂之中贵妃与德妃二人正在下棋。
“娘娘,苏才人到了。”
当年被贬素人斋,成贵妃只说让她们反省,却没有权利罢免她们的位分。所以苏绿漪和洛瑶雪依旧是才人身份。
苏绿漪缓步上前,礼仪周全地行了一礼:“才人苏氏问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安好。”
白嫩的手指在棋子之中挑选,成怡然双目看着棋局:“起吧。”德妃瞧了她一眼,笑笑。
“谢贵妃娘娘。”
“苏才人今日怎有空来本宫这长春宫坐坐?”
“来给娘娘请安。”
成贵妃微微一笑,没再说话。苏绿漪瞧了一眼德妃,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着。整个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棋子落盘的声音。
约莫半柱香后,德妃眉头便皱了起来,执棋好一会儿,方才落下,成贵妃粲然一笑:“妹妹,这你可就输了。”
说罢,下了一子在德妃那枚棋子的旁边,刚好堵住了她的出路。
德妃点点头,笑道:“姐姐棋高一招,妹妹甘愿认输。”起身,瞧了一眼旁边的苏绿漪,对成贵妃欠身道:“那妹妹就不打扰姐姐与苏才人叙旧了,妹妹告退。”
说罢,便伸出手,由贴身宫婢扶着上行礼离去。
成怡然摆摆手,立即有人收了棋盘,捧了茶来。抿了一口,成贵妃才看向苏绿漪:“给苏才人赐座。”
苏绿漪笑道:“谢娘娘。”
承香殿内没有熏香,每个房间内都插着鲜花,所以室内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成怡然语气温和道:“昨日听戏听了一出《双花记》,由曲思人,便想到苏才人与洛才人的姐妹情深,一时感慨不已。孰料,昨个儿刚听完曲儿,今儿苏才人就来请安了,可真巧了。两年未见,洛才人可还好?”
苏绿漪道:“蒙娘娘惦记,洛妹妹一切安好。”说完,苏绿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头磕到地上:“嫔妾求娘娘开恩,救救嫔妾的家人。”
放下茶杯,成怡然淡淡道:“苏才人此话从何说起?”
“求娘娘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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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斋,自门口放眼望去,长长的永巷幽深漫长,除了两旁的铜台路灯,再没任何装饰。洛瑶雪手中握着苏绿漪给的玉环,一错不错地望着巷口,从日中到日落。
就在夕阳掩埋最后一缕霞光时,苏绿漪回来了。实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原本收拾精致的发髻有些散乱,额头微红像是磕了很长时间的头一般,面上再没了原往日的活泼。
“苏姐姐!”洛瑶雪上前搀扶,欲言又止。
苏绿漪摇摇头:“先回殿。”
洛瑶雪点点头,陪她走过高高的门槛,大门再次被紧紧关闭。
苏绿漪先回了东配殿梳洗,洛瑶雪坐在外堂次间,等着绿漪重新换了衣衫,净了面,额头上的伤裹了一层纱布。摈退众人,屋中只剩她们两个,苏绿漪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目光阴沉。
洛瑶雪第一次见苏绿漪流露出这种神态,心中慌乱:“苏姐姐.....”
苏绿漪放下茶杯,面上缓和了一些:“今日害你担忧了。”
洛瑶雪道:“只要姐姐无事就好。”
“无事?”冷冷一笑,苏绿漪道扶了扶头上的伤处:“怎会无事?”
不仅有事,还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