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金陵城的大船上,萧蔻沉沉的昏睡着。
同一时间的燕京城,也正是夜色深深。
长乐宫中灯火通明,正殿的殿门大开,如兰和若竹在殿门口跪着,噤若寒蝉。
十步之外,太子萧屹捏着手中的书信,来来回回的看了许多遍。
他们两兄妹都像极了先皇后,五官柔和不见厉色,
此刻萧屹久久的缄默着,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平日里总是温润如玉的人,今日周身的气势却是格外的骇人。
不过才短短几日,萧蔻便一再的让萧屹觉得抓狂。继在太极殿惊世骇俗的清君侧之后,这回是留书出走。
她竟然瞒着宫中所有人,自行带着简单的行李出了皇宫,就连亲近的随从也一个未带。
留下的书信中也只肯说,她要去南方见见世面,让他不要担心,自己会时时来信,若是有难必会求助州府。
她倒是轻描淡写,可差点没将萧屹气得呕血。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自己娇养了十六年妹妹,连燕京城都没出过的长公主,如今竟然隐姓埋名孤身在外,若是有个好歹,岂不是要他的命!
可他看了又看,这字迹,的确是萧蔻写的没错。
蹊跷之下,他暗中查了在他离宫近一月的时间里,萧蔻的行踪。这个时候,东宫中才有仆从来禀报,言长公主曾在南王借宿时,深夜到过东宫。
当时她虽然一身太监服饰,但被眼尖的内侍发现其真容,内侍当时并未声张,此刻却不敢再隐瞒下去。
南王柏衍,太极殿突变,萧屹突然便将这些时日的异常想通了。
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的萧蔻,如有神助的扳倒袁贵妃,到大胆的忤逆皇帝,根本就不是巧合。
试问,孀居已久的姑母长公主,连皇帝本人都不是想见便能见得到的人物,萧蔻自己怎么请得?她懵懂多年,就算是受母后逝世的刺激,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将袁贵妃之事了解的如此事无巨细?
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帮她。
柏衍,恰好能做得到。
萧屹也很疑惑,南王府传承历经三代,除了一心治理南方,从不干涉朝中之事。柏衍比之其祖父与父亲,手段更为凌厉决然,态度也是疏淡至极,他又为什么会一反常态的出力帮自己的妹妹呢?
那些金银珠宝,坐拥富庶南方的柏衍,根本不可能看得上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柏衍瞧得上的。萧蔻拿什么说动对方的,萧屹一时也想不明白。
好在不管如何,能判断妹妹出有柏衍照看,他算是放心了不少。与柏衍虽然接触不多,但南王府实力雄厚,照看萧蔻不在话下。
等他们到了南王府,他再去书信寄去嘱托,也要好好训一训将兄长视作无物,自作主张的萧蔻。
想通了,萧屹胸中的郁气总算是散了去,抬手将信纸放入灯罩烧成灰烬。
“起来吧,明日你们便启程去皇陵,定不能漏了破绽。”
他想起萧蔻在书信中交代,定不能责罚的两个侍女,他除了遵从妹妹的叮嘱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虽然罚跪了几个时辰,两人却是咬紧了牙也没有透露半点萧蔻的消息,也是难得的忠仆。
萧屹摆摆手免了谢恩,转身出了长乐宫,一路去了御书房。
在长乐宫耽搁了这些时辰,今夜还有得熬。
*
南王府的大船上,萧蔻一直睡得昏昏沉沉,青竹将大夫熬好的汤药喂她喝下,再为她的被子里添了几个汤婆子才作罢。
这一夜她沉沉的睡着,中途没有醒过。
翌日清早,大船仍缓速行进在运河之上,想来这一夜也未停下过。
萧蔻醒来时,腹中的隐痛已经褪去了,除了来月事时的无力感,并未再有不适,她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许的血色。
青竹打帘进来内室时,萧蔻已经从床上坐起,正要穿鞋下地。
她手脚利落的一边上前来扶,一边说:“姑娘醒得正好,厨上热腾腾的早膳将将出炉。昨日姑娘身体不适,胃口也不佳,想必此刻该是饿了吧。”
正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又是活泼可爱的性格,话匣子一打开便难再关上。
萧蔻的唇角浮上一丝笑意,随口应和:“听你这样一说,还真是有些饿了。”
妆奁前,青竹突然有些无奈的感叹了一声:“可惜姑娘赶路途中,只带了一只簪子,此时船上也没有准备适用的东西。不然奴婢就能为云姑娘梳更好看的发髻了。”
镜中的青竹手势娴熟,婉约又雅致的发髻信手拈来,真真的是有一双巧手。
萧蔻笑言:“这样就很好,发饰复杂头上便繁重得很,那样可并不轻松。”
腹中饥饿,早膳用得很香。
席间萧蔻有些戏谑的想,后宫争宠时,宠妃一顿难以下咽便要劳动太医鞍前马后,进而再博得皇帝垂怜。
现在看来,人没有胃口也并非大事,“饥不择食”,此话不假。
其实仔细想想,她自出生起之日起,便一直被养在深宫之中,从未离开过锦衣华服,山珍海味的供养。
不管是什么样材质的衣服,她都很少会穿第二次;
一人独自用满满一桌丰盛的膳食,尝过几口便会吩咐宫人撤走。
不可谓不奢靡。
她从没体会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为过,对于市井间物价几何更是一头雾水。
实在是罪过。
*
大船从通州到镇江,若是寻常的商船,路途平顺时需要三十日左右的路程。
南王府的大船日夜赶路,除了补齐物资并不作停留,听青竹说这样最多二十日便可到镇江的渡口。
萧蔻第一次乘船走水路,前两日神经颇为紧张,生怕自己出现晕船的症状,再添了麻烦雪上加霜。
船上的日子十分的清闲,除了偶尔寻得甲板上无人时外出透气,萧蔻大多数时候都留在房中看看闲书消磨时间。
大船偶尔会在驿站靠岸一个时辰左右,补充些时鲜的果蔬之后,又立即出发。
趁着靠岸的功夫,萧蔻会靠在窗边看岸边的渔民来往售卖手中的鲜货,沉迷于眼前寻常人家的市井日常。
一路行来,青竹已经向她分享了许多她从未有过的见闻,这样的体验很是新鲜。
宫中的若竹和如兰在很小的年纪便进了宫,对宫外的生活也知之甚少。而此时的萧蔻遇到了青竹,有如好学的学生遇到了博学的夫子,一发不可收拾。
午时过半,南王府的大船再次靠了岸。这一回,他们已经到了隶属于山东府的济南渡口。
济南渡口的规模相比之前所见过的驿站可要大得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船密密麻麻的停靠在岸边,岸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姑娘你看,那条带了顶棚的小船,便是打渔为生的百姓的家。”青竹稍作辨别,便引着萧蔻转头去看。
“可是挂着油灯,船头有女娃嬉戏?”萧蔻顺着青竹的指引看去,不时出声确认。
“对。姑娘快看,那船上有一位妇人正走出棚外做饭呢。”
萧蔻定眼一看,还真是。妇人手中用草绳悬挂的鱼尾部还在微微的摆动,只见她动作利落的将鱼给拍晕了过去,手起刀落间便将整条鱼打理干净。
锅里正烧着的水大概是沸腾了。
萧蔻所在的大船和那条小船隔得并不算远,此刻还能看见锅中冒出的白烟。那边的船上,妇人将手中的鱼顺手便放进锅中,盖上锅盖转身回了棚内。
“他们夜间便在船上歇息吗?”萧蔻有些好奇的问青竹。
青竹点头道:“对,不仅如此,日常所需皆在船上。”
笼统的话背后所含的深意,萧蔻明白,也就是说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的意思。
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让她心中一次又一次的产生着震动。原来“活着”两字,如此饱满鲜活。
*
天色渐黑时,南王府的大船仍旧没有离岸,也不知今晚是不是要在岸边停留过夜。
柏衍照旧让安书来请萧蔻同用晚膳。
两人教养极好,用膳时几乎不会有碗盏敲击的清脆声响。
“衣服处理好了吗?”柏衍突然问萧蔻。
她从碗中的膳食上抬起了眼,迟钝的抬头看他,半晌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萧蔻的面颊微微透出粉色,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我试过了,洗不干净。”
她人生第一次洗衣裳,洗的就是柏衍的外袍,可惜还是洗不干净。
柏衍听了,只沉吟未语。
沉默里,萧蔻神经颇为紧张。她忍不住偷偷瞥看,他的面色还算平和,应是没有生气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思索些什么。
这边,柏衍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既然他的衣裳洗不干净,那同理之下,萧蔻自己的衣裳定然也没法再穿。当日上马车时,她的包袱瘦瘦瘪瘪的,一看便未准备周全。
相安无事的用完了晚膳,萧蔻回房后不久,房门便再度被敲响。
青竹上前去应门,回来时手中多了个鼓鼓胀胀的包裹。
“姑娘,安书大人过来送东西,奴婢还未拆看。”
萧蔻一时也有些好奇,便顺势点头应下:“嗯,打开看看吧。”
青竹依言将包袱在桌案上打开来,露出几套素色的衣裙,款式素净,布料上乘。衣裙旁,几支雅致的步摇,在烛火反射珠光熠熠,狠狠地刺痛了萧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