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明晃晃地亮眼,它由火灵供养着,无论黑夜还是白昼,它不会熄灭。
它叫做纳灯,是嵌于纳傈宫城,君主寝殿房檐最高处的一盏明灯,它比城内的任何一处建筑装饰都要高,是纳傈君王的象征。
纳灯从不熄灭,只有在国主亡故之时,直到下一任国主继位。
现在的纳灯依旧明亮,发出红色的耀目的光,神圣而不可侵犯。
楚鳞推开沉重的精心鎏金雕刻的寝殿大门,它的里面住着当今纳傈的国主。即使他现在颓然得如一条丧家之犬,纳灯未灭,他仍是纳傈之主。
随着“吱呀”沉闷的一声,殿门被楚鳞打开,殿外的阳光肆意的闯入殿中,却怎么也到不了殿内最深的地方。那里太黑了太深了。
楚鳞和修库山明踏上地板上铺就的白狐皮,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里早就被大勒穆摒退了所有宫人,外面重兵把守,只有饭点会派专人送饭。
国主已经被软禁了,这是楚鳞早就知道的事实,可她没想到做得如此之绝,他完全接触不到外面的人了。
殿内金碧辉煌,物什无一不是华贵考究,只是这些都早已化作了齑粉,碎成了残渣,满地狼籍,只能从其中的残片里窥探一斑往日的繁华。
“滚!”
一只八曲莲瓣金杯飞了过来,楚鳞忙使了个风灵改变了它的轨道,砸在了一旁的金柱上,留下了浅浅一个白色的印记。
“表……哥?”楚鳞试探性地用纳傈语叫着,这个称呼对她来说陌生异常。
对面没了动静,楚鳞只好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地上满是砸碎了的陶瓷片金银宝石残片,她现在又穿着纳傈的传统服饰,裸露出脚踝双腿以及臂膀,稍不注意容易划伤。
楚鳞终于看清了窝在美人塌上的表哥,颓然得没有个人形。
他的头发散乱了下来,披散了几缕于肩上,隐约可见曾经发髻的模样。
胡子也是许久没有修整,在本该光洁的脸上冒出许多青碴。
罩着一身宽大的袍子,未束腰带,衣襟也是散开,将削瘦的身体罩住,却留下了嶙峋的锁骨。
他的眼神中满是轻蔑与怨毒,眼下是两块化不开的淤青。
他盯着楚鳞来的方向,瘫软在白虎皮铺就的塌上,哪里有一点君王该有的样子。
“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是不善,目光如毒蛇般咬向楚鳞和她身后的修库山明。
呵,现在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进来羞辱必达了吗?连玄奴都可以出入必达的寝殿了?必达还算得上是纳傈的王吗?
“表哥,我是楚鳞。”
从纳傈发生军变到现在,不过是短短一月不到,国主便已经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楚鳞也不知道可里苏叔叔的做法到底正不正确,至少她现在心中对这位国主是否定的。
“表……哥?楚鳞?”
塌上之人重复道,指节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这是他想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轻缓而有节奏的声音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衣服磨蹭的窸窣声。
废主直起了身子,坐了起来,“你是楚鳞?”显然是对来人有了兴趣。
“是。”
“你来这里干什么,看必达的笑话吗?也是像他们一样,看不起必达!认为必达不过一个远房的宗亲,血脉不纯,根本不配做纳傈的王,根本上不得台面是不是?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嘶哑而凄厉,到最后直接咆哮起来,质问着楚鳞,也质问着这样对他的人。不过都只是无能狂怒罢了,起不了任何作用。
见楚鳞没有回答,他的眼神更为阴狠,狂笑起来,殿中皆是回荡着他尖利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必达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必达!都看不起必达!必达可是纳傈的王,纳傈的国主!你们岂敢如此?岂敢……”
楚鳞等待着,她知道现在这位表哥最需要的发泄,宣泄掉他的不服,宣泄掉从高位跌落的落差。
他的声音渐小,到最后隐隐有了抽泣的声音,逐而哭声渐大。
“真是吵死了!”
修库山明扣了扣耳朵,双腿交叠坐在了一处还算完整的翠云木桌上面,厌烦地说道。
废主突然被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心情颇差,见到是谁说话后更是震怒。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玄奴也敢放肆?低贱肮脏的东西!”
废主骂得难听,修库山明却是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微笑着看着他。这在他看来,皆是赤裸裸的嘲讽,随便从身边捡了一个玉佩想也不想地就砸了过去。
修库山明头轻轻一歪,轻松地避开了过去。玉佩也随之摔在了地上,清脆一声,四分五裂。
“不!”
玉碎的时候,废主突然发现自己扔了什么出去,连滚带爬地从塌上跌落,跌跌绊绊地奔向了玉佩掉落的地方。
“阿善耶!阿善耶……你不能碎,不会的,不会碎的,没事的……”
修库山明歪着头,看着他在地上癫狂的样子,觉得颇为可笑,也毫不忌讳地大笑起来,声声妖媚而冰冷。
“没事的……不会碎的……不会的……”
废主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他现在死死地捏着那几块碎掉的玉佩,不敢放手,让它们看起来还是完整的一样。
他的膝盖和手肘,在刚刚滚爬过来的时候,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划伤,汩汩鲜血染脏了外袍。
“快,补好它!必达命令你补好它!快啊!”
废主突然抓住过来查看情况的楚鳞,瞪着猩红的双眼,怒吼着。
就在他松开手抓住楚鳞的同时,残碎的玉块掉了下来,清脆而又刺耳。
“不,不!”
废主又急急松手去抓掉下的玉佩,再一次将它们拼合好,死死地摁住。
楚鳞只觉得自己这个表哥精神已经时常,再不将玉佩拼好,指不定他还会怎样胡闹,于是念了个灵咒,使了个冰灵,将玉佩修补完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见着玉佩重归于好,废主舒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仅仅地将它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阿善耶……阿善耶……”
“你也是灵修?”废主问道,语气已经和缓很多,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楚鳞点了点头。
“呵,不愧是血脉纯正。”废主轻嘲着,眼神中却是艳羡与不甘。“你不在九州好好待着,来纳傈做什么?莫不是听闻可里苏将必达软禁了,你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来了吧?”他的眼神中是戒备是警告,如同宣示自己主权的雄狮。
确实是听见他被软禁了就赶回来了,不过楚鳞可不会这样说,她也懒得解释太多,回避了他的问题。
“你想太多了,不过是过来玩几天,恰巧听说表哥做错了些事情,就顺便来看看。”
“做错了事?是可里苏告诉你的吧!必达是王,他是臣!他这样是欺君犯上,错也是他错!”废主吼道,他是君主他怎么可能会有错?
“若是表哥没有做错事情,那叔叔又为何要软禁你,让你好好反思反思?”
楚鳞对这个远房表哥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王室宗亲中支系的孩子,小时候相见的时候还是个腼腆温纯的孩子。
现在?楚鳞摇了摇头,看起来脑子不太正常。
“他不过是想收归权力,享受大权在握,一切由他摆布的感觉罢了。必达……”废主苦笑了一声,“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玩物罢了!”
“照你这样说,那为何叔叔当年又要扶持你做国主?”
“必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宗亲旁系,无权无势,又没见过多少世面,一点点恩惠还不感恩戴德,对他也毕恭毕敬,好是拿捏。”
“明明当年叔叔能够自己继位,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反而失了名声道义?叔叔曾同我讲过,表哥虽不是慧极,但也宅心仁厚良善温纯,在他的扶持下定能做好一代明君。可曾想,自继位后,你是愈发昏庸无道,百姓载声怨道,这才不得已限制了自由。”
楚鳞苦口婆心地规劝,她也希望表哥早日迷途知返,毕竟国不可无君。
“笑话!真是笑话!”废主大笑道,“原来你是当他的说客来了,替他说这些好话。你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整日锦衣玉食,待在你们楚府,潇潇洒洒地做你的楚家大小姐。来了纳傈,还有大勒穆为你撑腰,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娇滴滴大小姐,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必达说教?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稀罕,什么都有人护着,你又懂什么呢?”
废主冷笑道,“不过是有个好的出身罢了,不过是没有个好的出身罢了!哈哈哈哈哈!”
笑声尖锐凄厉,听得人直瘆得慌。
他捧着玉佩,凝视着,像是在看一个深深眷恋的情人。
“阿善耶,走,我们不理他们,必达不会让他们来打扰我们的。我们会有酷儿的,会生很多很多的酷儿,他们会继承王位,会的……阿善耶……”
废主同那块残破的玉佩念叨着,旁若无人,深情款款。
转变得如此之快,让人一时间很难接受。
他不再理会楚鳞她们,只是对着玉佩絮语喃喃。
他的脑子绝对有病,楚鳞暗暗地想到,这是她对这位远房表哥最终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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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达”相当于九州语言中“朕”的意思,是君王对自己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