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烟一身绿衣,挽住高大的男人,一幅良家女子的打扮。
听见白安安的呼唤,她身子一僵,头也不回。
白安安故意拔高声调,引得男人回头。
翠烟不得不停下步子,侧过头来。
白安安见状,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翠烟姐姐!好久不见!”
男人眼神看过去,翠烟笑脸僵了一下,然后一把抓住白安安的手,将她带到一边去:“相公,我和她说会儿话。”
男人颔首。
翠烟力气大的很,白安安被她扯的有些痛,不由期期艾艾道:“翠烟姐姐,你怎么了?”
翠烟将她拉到无人角落,才转过身来看她。
白安安打量着她,翠烟依然那么年轻貌美,只是苍白的脸色看着有些憔悴,也不知道她嫁到温家之后经历了什么。
翠烟冷着脸,用一种白安安前所未见的冰冷眼神瞧着她,语气里仿佛暗藏了什么:“小安儿,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白安安顿时阿了一声,茫然道:“为什么?”
翠烟垂下眼睫,不看白安安,冷冷道:“你还不明白?我已经从良了,不再是人人瞧不起的娼妓。”
她看白安安还想再说什么,厌烦看她一眼:“总之,从今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知道了吗?对了,我不叫翠烟,我叫姜青寒。”
翠烟牵着温公子的手走了,白安安从角落走出来,闷闷不乐地垂着脑袋。
她回妓院之后,将手上提着的绿豆糕交给便宜娘亲。
便宜娘亲似乎很高兴,看她一眼,没过问她翠烟的事情,只是笑眯眯地挥挥手,叫她下去。
白安安回到自己房间,缩起身体,双臂抱住膝盖,呆呆地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暮色。
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出现在她的床边,顺着苍白的月光罩下来。
穆天音坐在她的床边,默默瞧着她。
白安安骤然扑进穆天音的怀中,双手紧紧抱住对方纤细的腰身,眼泪慢慢洇湿对方雪白的衣襟。
穆天音动作轻缓地拍抚着她瘦弱的肩背,无声安慰。
好半晌,白安安才从她的怀抱里抽出脑袋,仰着湿漉漉的小脸望着她,抽噎道:“仙女姐姐,安儿不明白。”
穆天音淡淡道:“不明白什么?”
白安安吸了吸鼻子:“为什么翠烟姐姐要说那些话?”
“明明以前,翠烟姐姐对我那么好。会温柔地给我涂膏药,会心疼我身上的伤口。为什么现在,她要安儿不再见她呢?”
“安儿不明白。”
穆天音无声瞧她一会儿,茶色的眸子微微荡起波澜,很快便消失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不带丝毫温度:“安儿,你不必明白这些。”
白安安怔怔看着她。
穆天音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慢慢道:“修道之人,不需关注别的,只需见心明性,最终达到太上忘情。”
“况且,我早对你说过,修仙之人,必得斩断尘缘。明白了,或是不明白,又能怎么样?”
如果不是穆天音就在跟前,还正注视着她,白安安绝对要给她一个白眼。
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穆天音以为她自个儿修无情道,她便也得跟她一样,修成无欲无求的假人吗?她觉得穆天音虚伪的很,若真的那么淡薄,为何还当什么明心城主,还当什么正道魁首?
一边争权夺利,一边淡泊明志,不过是道貌岸然,惺惺作态罢了!
白安安眼神微微闪烁,故作茫然不解:“仙女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呀?”
穆天音看着女童稚嫩的脸蛋,顿了片刻:“你以后便明白了。”
白安安不想跟她扯什么无情道,她就想装可怜,好让穆天音多怜惜怜惜她。
于是故意扭开话题道:“其实安儿都懂。”
穆天音愣了一下,哑然失笑:“你懂什么了?”
白安安垂着又浓又密的睫毛,阴影落在眼睑上,遮住眸中情绪:“因为在翠烟姐姐心里,温公子是重要的人。”
“所以,她才愿意为了温公子委屈自己。”
“安儿也是的,桃子,翠烟姐姐,还有娘都很重要。” 她说罢,忽然垂头丧气,沮丧道,“可是她们,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安儿觉得自己,仿佛离她们越来越远了。”她缩成一团,小手抚住自己胸口,脸上尽是迷茫。
那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小表情,多提多可怜了。
她把那些人放在第一位,可是那些人,却不是如此。
穆天音轻叹一声,她说再多,小小女童都不会明白,于是只是沉默以对。
两人相对无言。
白安安沉默片刻,忽然抬起脸来,偷偷瞧穆天音一眼,然后小小声道:“其实仙女姐姐也是,对安儿也很重要!”
她牵住穆天音的手,小小的手掌还没有对方一半大,指头短短的,十分可爱。
她小小的手紧紧拽住穆天音的,认真盯着她,仿佛说着什么誓言:“安儿也愿意像翠烟姐姐对温公子那样,即使自己受委屈,也不要紧!”
穆天音定定看她一会儿,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日子如流水般滑了过去,转眼之间,白安安的身量拔高了许多。
她十三岁了,虽然身材依然干瘦,那副精致的容颜,确是再也遮掩不住。
豆蔻年华,再过两年,便是及笄的年岁。
白安走到便宜娘亲房外,听到院主的声音。
不用偷听,就知道这两人聊天的内容。
她百无聊赖地玩着腰上坠着的穗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白色流苏。
门吱呀一声开了,院主看到她站在门口,诧异地挑了挑眉。
白安安怯生生朝她行了一礼,耳中听到便宜娘亲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是安儿吗?快过来……”
白安安再次对院主福了福身子,在对方颔首后,才缓缓迈步走进房内。
寝屋内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圆桌配几张矮凳,还有一张红木床。
白安安走到床边,眼神顺着落在红色幔帐上。
大红的幔帐上绣着鸳鸯戏水图,红木床上罩着这红色幔帐,看着像是婚房。但是因为是暗红色的,瞧着又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便宜娘亲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红色幔帐罩在她的头顶,也掩饰不住那一脸的死气。
她病了,病得很重。
白安安眼泪汪汪地趴在她的床边,伤心欲绝望着她:“娘,你的病一定能好的。”
烟花女子得的病,大多难以启齿。
近来,愿意替她们看病的大夫回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便宜娘亲嘴角一扯,冷笑一声:“你不用安慰我,我还剩多少日子,我自己清楚。”
她收回眼神,木然盯着床帐,仿佛透过那床帐,看到不知名的远处:“若是当初没有贪玩,没有求爹带我去看灯会,没有遇见他,该多好呀……”
她说着,木然的眼神突然现出一丝神采:“安儿,等我死了,你就带着我的骨灰,去鄞州杏花村,找孟夫子。就说……就说元儿不孝,不能在他跟前尽孝。”
白安安知道便宜娘亲这是在交代遗言,顿时哭成一个泪人。
便宜娘亲说完,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仿佛回光返照:“答应我!”
白安安来不及抹脸上的眼泪,慌忙点头。
对方手一松,手指骤然落下。她躺在床上,双目无神盯着床幔,一脸的暮气沉沉。
白安安抹了抹眼泪,出门给便宜娘亲熬药。
之前那个大夫开的药还没有喝完,她一边煮药,一边想着,便宜娘亲时日无多,大概得等她便宜爹出场了。
不过几日,便宜娘亲便死了。
烟花女子,本就无根之人,死就死了,院主也不会想着给她好好安葬。
到底母女一场,白安安亲自拿着一卷草席,替她葬了。
她仿佛失了魂一般,双眼木然盯着墓碑,茫然无措跪在墓前,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天应景地下起雨,微微细雨,落在白安安单薄的身体上,冷气从领口灌进来,冻得她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穆天音出现在她身边,淡淡道:“起来吧。”
白安安扒住穆天音的手臂,缓缓站起身。
她视线还是盯着墓碑,轻声喃喃道:“仙女姐姐,这下,安儿就只剩下你了。”
“大家都离安儿而去,安儿只剩仙女姐姐了。”她重复着,眼神从墓碑掠过,转到穆天音的脸上。
她依然是那副普通的面貌,可是白安安却可以透过她这副脸,看到她真实的模样。
她的眸子是淡淡的茶色,仿佛剔透的琉璃,微光照过来,光芒璀璨。
她想,若让这副眸子里,印入她的身影,那一定是很美妙的体验。
穆天音望着她,眼中有淡淡的怜惜,但更多的,却是无悲无喜的情绪。
她视线落在白安安的脸上,忽然神色一凛,侧头一望,便看见一个罩着黑袍的高大身影。
对方仿佛没有看到她,脚步不疾不徐往这边过来。
白安安眸子闪了闪,站直了身体,望向那个漆黑身影。
对方身形高大健壮,罩着黑色连帽斗篷,露出的下巴白皙坚毅。
他走到白安安跟前,慢慢掀开黑色帽子,露出一张正气凛然,却苍白虚弱的面孔:“安儿,我是你爹。”
白安安捂住小嘴,吃惊地阿了一声。
对方走近一步,摸摸她的脑袋,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知道越多,死的越快。我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所以教了你自保之力,就要离开。”
白安安抬头看了看穆天音,穆天音拧起眉毛,盯着这个陌生男子半晌,骤然一挥衣袖。
瞬间,黑衣男子骤然僵住,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安安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一出,能否骗过穆天音。
这并非她真实记忆。
记忆里的那些人物,自然都是真实的,但是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譬如便宜娘亲要打她,她会那么听话,乖乖呆在原地任打任骂?
桃子背叛她,她自然是毫不念旧情反击回去。
还有翠烟,不管对方多么和颜悦色,她都不假辞色。
在整个青楼里,她白安安,是最混不吝,最难缠的角色。
没有哪个白痴吃了熊心豹胆,敢过来惹她,更别提可怜她了。
她们都骂她小疯子,小骗子,讨厌鬼。
面前这个便宜爹,算是她整个阴谋里唯一的假人。
白安安眯起眼睛,小心瞥了穆天音一眼,也不知道她能否看破什么。
瞬息之后,穆天音撤了咒术,看了白安安一眼。
白安安睁着一双纯洁无辜的眼睛回望过去。
两人对视半晌,白安安眼前蓦然一黑。
然后,她就从寝屋内的床上爬了起来。
穆天音早已经离开,白安安摸着下巴,沉吟着,她这算是过关还是没过关啊?
她斜倚在床上,悠闲翘着腿,嘴角挑起。
管她过没过关,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再编造一个谎言欺骗穆天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