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靖没有回周析的话,他沉思了半晌,转身就要离开。
但他刚转身,却又转了回来。
他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但是周析愣了许久。
直到梁靖从后门离开,周析还站在原地,看着梁靖离开的方向。
“我没得选了,但是你还可以。”
梁靖离开前,还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塞到周析手中。
他冷淡地说:“这是柒月斋斋主杜守心自己做的,她说对祛疤有用,你试试。”
“没用也别找我,找她。”
周析将那小药瓶举到面前,药瓶下面,压着的是那上下两道交叉的伤口。
尽管一个多月过去了,这道伤口也早就不痛了。
可是那结痂又祛掉所留下的痕迹,却越显瘆人。
坊间有人说过,掌上的纹路如果被断了,人这一辈子,接下来的命数,就都变了。
段名生不久之前才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汝平城里,除去梁靖梁尧,还有第三道势力。
周析不以为然:“阴山馆。”
这时周析缓缓走到桃花树下,弯腰拾起地上那块已经凉透了的红薯。
梁靖喜欢烤红薯,周析曾经也认识一个人,也喜欢烤红薯。
就是十三年前在江郊遇到的那个男孩。
那日他将小男孩从那群恶狗中救下的时候,那小男孩身上早就有不少地方被狗咬伤。
再加上之前一路逃跑时身上挂的伤,那时候用“体无完肤”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孩子。
周析那时背着小男孩,他自己身上本也伤痕累累,再加上许久没有食物果腹,他背着小男孩往山上走的时候,咬着牙,是一步一艰难。
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从不远处飘来一阵烤红薯的香味。
本来趴下周析背后已经半昏不醒的小男孩,吸了吸鼻子,忽然抬头,喃喃道:“好香啊...”
周析停下脚步,从树林阴翳中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有火光,然后又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便将小男孩放在一棵大树下,他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裤脚却被什么勾住。
他回头,便看到小男孩瘦小的手一直拽住自己的裤腿。
小男孩那时候已经是昏昏沉沉,连双眼都睁不开,却一直执拗地抓住自己的裤腿。
周析便弯下腰,温柔地问,闻到烤红薯的味儿了吗?
小男孩点点头。
周析又说,那你能想到烤红薯的样子吗?
小男孩咽了咽口水,又点点头。
周析这时才轻轻将小男孩的手拿开,然后又从地上捡到一块石头,放到小男孩双手中。
周析又说,红薯在这儿,你先拿着,别偷吃,这还没熟,哥哥这就去找些柴火回来,马上给你烤。
小男孩乖巧地点点头。
不久之后,小男孩忽然听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惊慌地尖叫。
他皱了皱眉,可是又分辨出来那不是小哥哥的声音,他便又懒得睁开眼。
继续抱着那块“红薯”,安安静静地等着。
周析之后并没有去找柴火。
而是抓了两条毒蛇。
然后偷偷在那烤红薯的人身边放去。
那俩烤红薯的人吓得连滚带爬就走了。
周析就拿着他们剩下的两个烤红薯,回到了小男孩身边。
小男孩还没睁开眼,闻到烤红薯的味道,立刻将手上那石头扔开,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往周析身上靠。
周析在他身边坐下,将一块大的红薯送到他手中。
小男孩这才睁开眼,狼吞虎咽地啃着。
啃到快没了的时候,他才问,小哥哥,柴呢?火呢?
周析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说道,我怕熏着你,在外头烤好了再拿回来的。
可是那小男孩没过几天就死了。
周析那天一觉醒来,发现昨晚一直安睡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不见了,他发疯似的在山里找了几天几夜。
也没有找到。
他一个人在那山上孤零零地过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晚上,那天下了一场大雨,他忽然看见泥土地里露出来人的骸骨,不远处还有两道骇人的青光直勾勾地吊在他身上。
周析颤抖着看着,按骨头大小来说,死者应该就是小男孩的年纪。
旁边还有些碎布,就是那个小男孩的。
周析那时脑海中只记得,小男孩失踪前一晚,缩在他怀中,说了一句话:
“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养一条狗,天天烤红薯。”
周析那时将自己怀中的一颗红珠送给了小男孩,笑着说,好,这颗红珠,就是我们的约定。
不离心,不言弃。
那颗红珠本来是那红珠串上面的一颗。
当年他祖父将珠串传授给他时,说过,这是仙寿瑔廊周氏的家传。
不离心,不言弃。
天/行健,自不息。
只是周析还小,那珠串又太松。
他便悄悄地让他母亲把里面的两颗卸下来,说等以后再串回去。
后来逃亡的时候丢了其中一颗。
这时看着手中那冷掉的红薯还有那小药瓶,周析许久不能回过神来。
不离心,不言弃。
他当年亲眼目睹着瑔廊周氏被人一夜屠杀时,手里紧紧攥着的,只有这红珠串。
他曾经问过他祖父,这珠串上的雕纹,都是刻着什么。
他的祖父那时却和蔼地笑了笑:“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他还问过很多问题,例如这串珠子的材质到底是什么,例如这朱红色为什么看着这么奇怪等等。
他的祖父永远都是这般温和地笑着,用同一句话来回答他。
梁靖和瑔廊,谁更重要,周析说不出。
当时他想过一死了之,是前者让他重新想活着。
不离心,不言弃。
他后来也想过一死了之,是后者,让他记住,他必须活着。
天/行健,自不息。
就在周析的思绪不知被拉扯到猴年马月的时候,春生忽然快步走到他身边。
周析才回神,转身便往里走,边疲惫地吩咐道:“去把孟婆引点了吧。”
春生点点头,却站在原地没有跟上。
周析皱眉停下:“怎么了?”
春生说道:“外头来了一位老仆,自称唐岳何府的老管家,说有一话替他主子来跟先生说。”
周析忽然冷笑:“这汝平城里,狐狸倒是一只比一只狡猾了。嗅到一点腥味就耐不住性子,我还没出手,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哼...他要急,那便急着吧...”
他说完,扬了扬手,边往屋中走去,边满不在乎地说:“去跟那人说,我这两日身子不爽快,等过两日,自会等门拜访。”
春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往外走去,将周析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
那位老管家脸色骤然一沉。
这唐岳何氏,是多少达官贵人,富家公子,寒门学生争着抢着要来拜见,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你周析他娘的算哪门子东西?
但老管家还是按捺下愤怒,礼貌又问:“过两天...那你家先生,可有说是两天里的哪一天会去呢?总不能,让我家老先生,天天在家里侯着吧?”
春生仍是面无表情,他摇摇头,回道:“先生没说。”
老管家眼里都快要冒出火来。
他强忍着愤怒,挤出一个极其违和的微笑,点点头,转身便离开。
春生也点点头,转身便回府去了。
老管家回到何府,在何隐宽面前痛心疾首地控诉一番,周析此人是如何目中无人,如何狂妄自大,如何不可一世,如何盛气凌人。
但何隐宽却始终皱着眉,脸色沉重焦虑。
最后他才问道:“郁重...几日没回府上了?”
老管家顿了顿。
想了想,才讪讪答道:“五日了。”
书房中话声不断,正端着一盅清汤站在门口的何茵,脸上却浮了一层寒冷。
月光照繁城,城里人未眠。眠不能静心,心疑月光处。
淄亭李府书房里,李叔沉正在看着今日覃王从宫中送出的一副字画。
字画的落款,周贤卿,年十六。
李叔沉从傍晚便一直看到现在,连晚膳都未用。
李师彦几次想要进来相劝,都被李叔沉叫下。
直到此时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李叔沉本想着敷衍过去。
谁知他抬头一望门上倒影,脸色忽然凝重。
他沉声说道:“进来。”
那人推门而入,关上门,先对李叔沉毕恭毕敬地颔首行礼,然后才走上前去。
“学生曹鸣菲,见过李老先生。”
葭月十五,小雪,天沉。
每逢初一十五,覃王无论多忙,退朝之后定会先到太后宫中请安。
只是今日他刚从明英殿出来绕进宫道,隔着揽门,便看到梁蕙急急忙忙地路过。
覃王心中疑惑,便问身边华内侍:“迎安怎么这会儿入宫了?今天不是十五,她都会陪着忆和到伽蓝寺祈福的吗?”
华内侍立刻恭恭敬敬地回道:“公主本是要与王夫人到伽蓝寺的,只是忽然听说阮夫人这两日感了风寒,便急急匆匆地入宫来了。”
“阮夫人病了?”覃王皱了皱眉,“怎么没听提起过?”
华内侍又道:“阮夫人不喜喧哗,又知道大王您政务繁忙,不敢给您添虑,便让咱们做奴才的不要多嘴。”
“可有请太医去瞧过了?”覃王追问。
“瞧过了,”华内侍答,“只是太医说...”
“太医说什么了?”覃王看向华内侍。
“太医说...”华内侍极难为情地看向覃王,“太医说,阮夫人从来不信太医府的医术,非要拿着宫外柒月斋那一套来辩论...这不只能将迎安公主请来,好好劝劝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