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弥眉头微皱,匆忙提起裙摆进了屋。
外室里,长孙晟沉着脸在案前坐着,底下跪着瑟瑟发抖的长孙安业。
医官从内室出来,对着长孙晟行礼:“将军,少夫人胎儿已经保住了,只是胎像尚未平稳,日后当仔细照料,切不可有太大情绪。”
长孙晟沉着的脸色略有缓和,对着医官拱手:“有劳先生了。”语罢吩咐管家递了金叶子,送医官出府。
长孙晟看一眼地上的长孙安业,怒气又蹭上来几分,兀自起身,冷声道:“跟我到书房来!”
面对父亲威严肃穆的态度,长孙安业打了个哆嗦,颔首应着站起身来。
内室传来徐氏的哭声,嘉弥犹豫了一下,缓步走进去。
母亲高伊也在,这会儿正坐在榻前宽慰她:“你还怀着孩子呢,总要顾惜着自己的身体,若有什么不快,等天亮禀了你父亲,他自会为你做主,你何苦与三郎打闹,两人生气起来没个分寸,若伤着孩子岂不事大?”
徐氏眼眶红红:“我昨晚不过说了几句他不爱听的,惹他不高兴,丢下我便走了,只说是出去透透气,哪知他竟一夜不回,回来时浑身脂粉气,分明便是跑外面寻花问柳去了。”
徐氏越说越难受到心坎儿里去,泪水一颗颗往下掉,“府里头也给他纳了两个姨娘,难道他还嫌不够,竟跑到外面乌七八糟的地方去,那刺鼻的脂粉味儿,单闻着就让人作呕,我这还怀着身孕呢,他就完全不顾及着我和孩子……”
她越哭越伤心,掩面嚎啕大哭。
高伊抚着她的脊背劝慰着:“今日这事,确实是三郎不对,你父亲也必然会严厉教训他,为你出气。孩子才刚刚保下来,这会儿可万万哭不得,方才医官不也说了,不宜有太大情绪,否则伤到胎儿可就不好了。”
嘉弥缓步走过来,站在高伊跟侧,也看向徐氏:“阿娘说得对,三嫂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她顿了顿,又琢磨着问,“不过,父亲在家时,三哥素来是不敢去那种地方的,昨晚怎么就……三哥和三嫂说什么事了,怎么闹成这样?”
嘉弥这一问,倒让徐氏哭声止了不少。
她拿帕子轻轻揩了揩眼角,心虚地没敢抬头看高伊和嘉弥母女,默了少顷,她缓声道:“也没说什么大事,是他一直在饮酒,我劝了几句,他借着酒劲儿来了脾气,跟我吵起来,随后甩门走了。”
她说着,仰面看向高伊,情绪逐渐缓和:“也是我们两个不懂事,这个时辰惊扰父亲母亲,把嘉弥也吵醒了。”
见徐氏突然便不哭闹了,高伊有些愕然,不过到底松了口气,温婉开口:“这不是你的错,确实是三郎做了错事。想必你也一宿没睡,好生躺着歇息,调养身子才是正经。”
“是。”徐氏轻应着,对高伊道,“母亲不必担心,我没事了,你和嘉弥也快回去歇着。”
高伊见她似乎真的想通了,便又柔声嘱咐她几句,起身跟嘉弥一同离开。
众人走了,徐氏靠在床头,目光望着头顶的淡蓝色窗幔,心情复杂。
有时候,她真的挺羡慕高伊的,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嫁给了父亲这样的英雄,虽说父亲年长她不少,可也正因如此,父亲对她极近呵护宠爱,疼到心坎儿里,哪曾受过什么委屈?
不像他,长孙安业嗜酒贪杯,脾气也不好,更是寻花问柳,不学无术,除了一张脸还能看之外,竟是再无可以夸赞的地方。
她越想越觉得胸中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或许,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吧。
——
书房里,这会儿长孙安业被杖责了二十辊,光着膀子跪在那儿,感受到主位上父亲的威仪,他大气儿都不敢出。
良久之后,端坐在书案前的长孙晟淡淡出声,语气严厉:“知错了吗?”
长孙安业颔首:“孩儿知错,孩儿不该在徐氏有孕时出去鬼混,更不该与她起争执,险些伤了她腹中的孩子。”
长孙晟气得拍案,猛咳了几声,语气里满含失望:“你是嫡子,平日里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还如此莽撞冒失,更是跑到烟花之地寻欢取乐,如此这般下去,你凭什么继承这偌大家业,扬我长孙家的门楣?”
长孙安业背上火辣辣地疼着,又想到昨晚上徐氏的话,如今听父亲这么说,心也被戳了一下,胆子莫名就大了许多,壮着胆子抬头:“父亲还当我是嫡子吗?您,还想过让我继承家业吗?”
长孙晟愣了愣,拧眉看向他:“这是什么话?”
长孙安业握了握拳,低声道:“父亲素来偏疼无忌和嘉弥,从突厥带回来的宝马也给了他们,兴许,您早忘了儿也是嫡子。更忘了,我亡故多年的生身母亲……”
话音未落,长孙晟手边的砚台砸过来,长孙安业来不及躲避,砚台自他耳畔擦过,“咣当”落在地上,他吓得头皮发麻,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是谁在你跟前胡言乱语,挑拨是非?”长孙晟声音凌厉,颇含威慑。
“难道孩儿说的不对吗?”长孙安业自知彻底惹怒了父亲,索性破罐子破摔,心里多年来积压的郁闷不吐不快,“父亲亲自教养嘉弥,连出使突厥都带着她,可她是女孩,暂且不提。几个儿子当中,父亲难道不是更喜欢无忌?父亲与继母感情深厚,难保哪一日便彻底厌弃了我这个儿子,把你一手打下的基业统统留给他们母子三人。”
“你混账!”长孙晟气得拍案,“你自己不善骑射,又不肯苦练,那马给了你有什么用处?你就看见了四郎和嘉弥的两匹马,我让人送去你院儿里的其他东西,你倒是一样都瞧不见!”
“若说无忌更得我心,倒也不错,他饱读诗书,勤勉好学,纵然骑射没有天赋也知道勤加苦练,而你呢,你一个都当父亲的人了,长孙家的嫡子,整日里都做些什么?我平日里的教诲,你又几时听到心里去?”
“自己本事不大,跟人攀比的心气儿倒是挺高!可还有点嫡长子的模样?”
长孙安业被训斥的哑口无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长孙晟望着这个儿子半晌,也再不愿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你回去吧,今日这些话,便是我对你最后一次的敲打。若你还如先前那般,不知悔改,不思进取,最后没能耐撑起这份家业,那便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他说着,又猛咳了几声,脸色越发难看。
长孙安业大惊失色,匆忙俯身叩首:“孩儿知错了,请父亲息怒。”
“还不退下!”长孙晟睇他一眼,厉声呵斥。
长孙安业应着,再不敢顶撞半句,匆忙起身退出了书房。
而长孙晟,这回却被儿子气得不轻,最后眼前一黑,再次晕厥过去。
——
长孙晟醒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日上三竿了。
嘉弥守在榻前,面露忧切。
眼见父亲醒来,她泛着血丝的眼眶里含了抹惊喜,又禁不住掉下几颗泪珠子:“阿耶终于醒了!”
看她紧张成这样,长孙晟心里暖暖的,柔声哄道:“哭什么,阿耶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嘉弥抬手抹掉眼泪,有些气恼:“阿耶刚跟我拉钩说会好起来,就又晕倒半日,分明便是言而无信!”
高伊端着汤药从外面进来,对着女儿嗔道:“你阿耶刚醒,不能这么跟阿耶说话。”
嘉弥红着眼眶低头:“嘉弥只是不想阿耶生病,不想阿耶出事。”
长孙晟轻叹一声,抚了抚爱女的脑袋,目光中满是怜爱。
他有这么多孩子,嘉弥跟他最亲,也最懂他。都说他最疼嘉弥,说他偏心,这件事情上,长孙晟从不否认。
望着女儿因为担心而憔悴的小脸,长孙晟只觉得,他的宝贝女儿,配得上他所有的疼爱。
“阿耶不会出事的,你瞧我如今不还好好的?”他柔声宽慰女儿。
高伊望着她们父女,心中欣慰不少。
“吃药吧。”她把药递给秋媪,亲自过去扶长孙晟坐起来,拿隐囊给他垫着,这才又接过刚煎好的药喂他。
“我自己来。”长孙晟说着,接过那碗药一口喝了干净,递给秋媪。
高伊拿帕子帮他擦拭嘴角,语气略显责备:“你身体还没好呢,怎么跟三郎动那么大肝火,昨晚的事他做的是不对,你也没必要气着自己。”
长孙晟看着她眼底的担忧,轻叹一声,没提与长孙安业争执的缘由,只是略显无奈地愧叹:“三郎生母早故,他是乳母带大的,我忙于朝政,对他疏于管教,才使得他养成如今这般模样。”
高伊帮她掖了掖衾被,软语劝道:“你有你肩上的责任,家国之间岂能轻易两全?姐姐在天之灵,不会怪你的。快别想这么多了,近些时日,要好生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阿娘说得对,阿耶要好好养病,不能再起忧思了。”嘉弥也道。
——
因为突如其来的病症,长孙晟彻底赋闲在家,撇下所有朝中琐事。
连日来,他在嘉弥的监督下按时服药,气色瞧着渐有好转。
这日早膳过后,嘉弥刚如往常那般煎了药让父亲服下,外面仆从惊慌传话来,说圣驾至了。
长孙晟惊诧之余,忙让高伊帮自己披衣下榻去迎,然而及至门口时,杨广已经一袭赭色龙袍跨门而入,龙章凤姿,极具威仪。
众人匆忙之下跪地俯首,长孙晟拱手道:“不知圣驾莅临,有失远迎,臣不胜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