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以后,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地宫里的事情。
之前打发走的人很快回禀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将军与盛王爷今年往宫里送的是一条鲛人。
那个地方是大魏的边境，是个沿海的小城，整个城的所有百姓加起来可能都没有皇宫的宫女太监多。
那座小城金桐有印象,是她们将军去年年前刚刚率兵打下来的,也正是因为这座城彻底挂上大魏的旗帜，皇上才彻底下了除掉金家的心——因为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其他能够威胁到他皇位安稳的存在了。
那个小城原本属于一个不大的小国，国破之际城中的人整日都提心吊胆,后来有一日镇北将军去那边巡游，便有人将海中有鲛人的事情告知与他。
——听说这条鲛人曾抱着海里的珍珠来岸上换东西。
城里的人起初以为她就是哪里的渔家少女，穿的破破烂烂的连一点基础常识都没有,走路走的歪歪扭扭说话说的磕磕绊绊,连一棵青菜一捆线换一捧珍珠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城里不少人都笑话她长的挺漂亮的奈何是个傻子,又在她下一次到来时抢着哄骗她到自己的店里随便拿点垃圾换走她带来的宝贝。
傻子就傻子吧，可她那张脸看了又着实让人舒服，再加上次次都能拿到渔人好久都难得一见的东西来,难免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起初是城里一个颇有些地位的员外透露出想再找个外室养着玩玩的念头,城里便有与她换过东西的想起了这个傻子。
他与她聊过几句，不过对方说话实在是费劲,所以了解不是很多。听说她是个孤儿无父无母的自己一个人住在海边（她隐藏了自己还有个弟弟的事实）,左右孤儿丢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发现，于是便趁着一次交易过后偷偷拿了武器跟踪她回去。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看到了皎皎明月漫天银辉下的金色鱼尾。
鲛人只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传了几百上千年，城中从来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传到他们自己都没有人相信了，谁能想到……
他知道这是天大的机遇,一条鲛人，换个爵位几千亩封地都是足足的，送给那个老员外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可还没待他想好换什么和谁换……
城，破了。
镇北将军虽然手中鲜血无数，但却并不是个滥杀的性格，他自己的店铺在战乱之中毁于一旦，眼看着毕生家业毁在手中......他终于叩响了当地府衙的大门。
那个人得了将军府赐下的一大笔钱财，成了新城中数一数二的大乡绅。
而将军府与盛王府上贡了鲛人，重新让皇帝按捺下对他们动手的想法。
谁都没有亏。
谁都赚到了。
......
金桐呆坐良久。
鲛人是传说中的东西，传说她们天生就是水中的宠儿、传说她们泣泪成珠滴滴都是珍宝、传说她们的每一块血肉都暗藏着活死人肉白骨的力量、传说.......
她想到皇帝越来越康健的身体，想到自己进地牢时莫名灵巧了不少的身法，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她很努力地想要随便回忆起什么让她转移此刻的心情，譬如御花园里的木芙蓉啊、池子里的小白鱼啊、第一次完整练出一套剑法时的欣喜啊........可她想了半天，脑子里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唯一浮现在脑中的……只有地牢里那个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冲她微笑的女孩子。
她为什么会对她笑啊？
金桐的眼眶有些红。
金桐这一辈子，当当真真是曾觉得自己无愧于世间的了。
天地君亲师，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时便跟着将军上了战场，战功虽不能及将军吧，却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奉献出了自己的血泪，她身上至今还有年少时留下的疤痕，离心口处仅仅不到一指，即便是宫中最好的祛疤药也清不干净。
将军府生养了她，盛王府教养了她，十几岁被至亲的人亲手捅刀送入了宫中，她不是不怨，却还是用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成为了他们在后宫中的眼睛，成为他们在皇帝手中的人质，这么多年下来，金桐觉得自己生养的恩德也已经还完了。
皇帝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未做过任何有愧于皇帝的事情。初入宫时皇帝根基不稳，朝中几个势力联合老皇妃想要暗害皇帝，当中艰险无数几乎次次都是金桐给挡下来的，直到后来皇帝逐渐站稳身子逐渐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她才慢慢放开了手。
她没有主动害过宫里任何一个嫔妃，没有无故责罚过身边任何一个下人，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奢求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甚至于很多次别人想要害她……她都轻拿轻放略过去了。
她忍了这么多年，作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工具被囚禁在宫里的那么多个无望的日日夜夜她都熬下来了，如今眼看着这一切都结束了，她终于可以解脱了，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求一句无愧于心了，为什么临死前还要让她知道……她还亏欠了这么多？
为什么呢？
为什么有人能够心安理得的践踏着别人的血泪给自己铺路呢？
甚至于她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她也曾于大堂之上品评着那个女孩子的血肉，她也曾抱怨着她的血液太过甜腻，当她在心底思考这次的肉似乎又小了不少的时候，是否正有什么锐利的刀锋在那个女孩子的骨头一点点划过呢？
金桐说不出话来。
她面前摆了一堆世间罕见的珍宝，是白日皇帝差人送来的，都是刚从国库里拿出来不久的好东西，这些日子里皇帝没少往她这边送，不知羡红了宫中多少双眼睛。
她如今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一句宠冠后宫了，即便是刚刚入宫的时候也没有过这么大的恩宠。
在她还是一身红衣提枪策马行过京都街头的时候，皇帝的目光就已经落在她的身上移不开了。
现在他有了鲛人肉，或许是真的想让金桐陪他这样走下去吧。
金桐却只觉得好笑，仔细算算时间，皇帝第一次给她送东西，正是她家里把鲛人贡上去的那个晚上。
她对着满屋珍宝纹丝不动僵硬在那里，静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的清晨，她召集来了身边所有的心腹，用生平最严肃的语气给他们下了一个命令。
让他们把那个来寻找姐姐的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小渔一直被她藏在自己的行宫里，说是藏，其实说是软禁也不为过。她很少去看那个小少年，一方面是怕停留的时间太长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是怕那个孩子问她有没有找到他的姐姐。
可她不能再拖延了。
小少年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他用来隐蔽自己的灵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金桐这些日子借着宫中的方便找了不少典籍，对她们那些事情多多少少有了些许了解。传说鲛人并不是很强大的灵兽，她们长于速度能操控音律，真正的灵力却并没有多少。小渔他们姐弟看起来也不是很厉害。
她姐姐之所以被关在侧宫下的地牢里，就是因为侧宫曾一日之中陨落了三位皇子，他们的龙气与怨念久久不散在那方宫殿中徘徊，小渔的姐姐被怨气压制无法动用灵力。
而金桐天生阴气极重，所以在那个地方才格外的不舒服。
修者规律森严，但并不代表凡间就没有知道他们存在的，金桐几乎动用了自己全部的人脉得知修真界中有一个叫御灵仙府的门派，他们擅长与灵兽相处、宣扬人是灵兽最好的伙伴最亲密的战友，在修真界中有着极好的名声.......
人间险恶，无论送到哪里金桐都不是很放心，何况她根本就没抱着自己能活下来的想法，到时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她这些心腹又能护着她们姐弟多久呢？
还不如把她们送到御灵仙府中，想必他们定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吧……
金桐俯身摘下手上的链子：“这个还给你。”
她揉了揉少年的头：“我的人会送你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他们对灵兽特别友好，听说那边有各式各样的灵兽幸福的生活在那里，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的语气温柔极了，金桐自己听到都有些不可置信。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么温柔而平静的语气说过话了。
小渔听出了她话中的诀别之意，嗓音哽咽：“那姐姐呢？”
“姐姐啊……我会把她还给你的，小渔先安心去那里等着好不好？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姐姐了，不要让她担心呀？”金桐冲他笑笑。
小渔却用力摇了摇头，“我说的是.......我说的是桐姐姐你呢？”
他现在年纪太小，又不懂人事，可却已经隐约从金桐的话中听出了什么了。
金桐的笑僵在脸上。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是你姐姐，你长大就知道了，我是你的……”
仇人。
仇人两个字在她的唇间撕扯了千万遍，还是没能发出音来。
小渔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他只是用力摇了摇头：“你帮我救我的姐姐，你就是好人！”
他重新把那串银色的链子往她的身上带：“这个链子，我和我姐姐各有一条，听姐姐说是我们出生时就有的东西，特别重要。”
“姐姐说过，别人帮了我们，我们就要报答对方感恩对方，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他低下头，耳根有些红：“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我把它送给你，它一定会替我和我姐姐保佑桐姐姐的。”小渔笑道。
只看长相的话，小渔和那个女孩子的相似度并不是很高，但他们笑起来的样子却是十足十的相似。
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金桐扯了扯嘴角，却再也没能笑出来。
——————
后来的事情......金桐再也没提过了。
待她千百年后从地狱中爬出、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坐上了万尸门的门主之位，在万众的视线下不惜与仙道众门为敌、势要屠尽御灵仙府的每一个活物......那都是其他的故事了。
很多很多年后，金桐还是会常常坐在魏国宫殿的遗址之上对着曾经侧宫地牢在的地方发呆。
她身边总是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不过是面色有些青白而已。
却没有人能认出那是昔日曾经万人之上的魏帝了。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昔日万物早已如过往云烟随风飘散了。
她腰间的传讯符悄悄亮起，金桐如玉似的指尖慢慢划过传讯符的表面，心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门里弟子传回消息，无间荒海似有异动，终南紫府还有秦家等门派纷纷遣人前往......门主，我们要不要也……”。
“御灵仙府呢？”金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也派了不少人。”
“点几个人，我们直接在无间荒海外汇合。”
狂风骤起，金桐身上的猩红色斗篷被大风吹的飒飒作响，金桐突然想起修真界中一直都有传言说她的衣服是被修者的鲜血染红的，她单手掩唇“噗嗤”笑了一声，眉间自是风情万种。
她摸了摸脖颈处的银色链子，慢慢站起身，迎着能将人泪水都刺出来的明媚日光自言自语：“走，我们去找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的玩去。”
尸体、银链，谁都没法回应她的话。
这世间能回应她的只有这猎猎风声了。
金桐仍旧是笑，只是怎样都笑不出昔日那个女孩子的干净纯粹。
她纵身一跃下了房顶，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中。
有着隐身符咒的遮掩，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过往的森严宫闱仿佛只是大火中的一场大梦罢了。
金桐这辈子最后悔三件事。
第一件，没有在将军府送上寿礼时多问一句将东西拦下来。
第二件，她曾经是真的期盼着祈求着御灵仙府能给那个女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第三件......
她一刀砍断了面前灵兽的脖子。
灵兽一旦与御灵仙府签订了主仆契约，就断然没有再救回的可能了吧。
伤重到了一定的程度，即便救回来了也是苟延残喘，还不如一刀取了她们的性命让她们早日得个解脱。
是她们，不是它们。
血狱十三渊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金桐都在想，她再一次冲进地牢抱起那个下半身已经被剐成森森白骨的女孩子时……为什么没有杀了她呢。
如果当时她杀了那个女孩子，她就不会被自己傻傻送御灵仙府的手里了。
那个女孩子就不会被活生生炼制成法器了。
金桐边走边笑。
想多少遍也没有用了，早已没有办法挽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桐这个最开始脑洞来源于一张照片，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叶子（应该是荷叶），叶子上有一个很大的水珠，里面有一条特别特别小的小鱼在游。
原作没有写到的事情：书里的金桐借着龙傲良辰的势力把御灵仙府灭了，然后带着鲛人梭失踪了。
现代没有写到的事情：大明星金桐在家拆粉丝来信，在一封信里拆到了两条特别漂亮的银链子，感谢过不知名的楼姓寄信人后开开心心和她的小女朋友一人带了一条。
断断续续写了两年，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