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洗,山林陷入沉睡,月下的荒岛澄明空寂,偶尔传来小虫叽叽咕咕的叫声,更显静谧。
黑白无常踩过林间厚厚的腐殖层,没发出一丝声音,两人本来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平常相处时就靠白无常一个人喋喋不休,黑无常安静听着,如今白无常也沉默,气氛就僵硬起来。
走了一会儿,白无常突然道:“如果判官真的不行了,陛下会崩掉的吧。”
“不会。”黑无常道,“判官不会输。”
“这次不一样,他面对的不是逆魂主、妖王、魔主这些实实在在的对手,而是命运。”
“就算对手是命运,他也不会输。”
白无常顿了顿,有些酸溜溜地说:“怪不得陛下要防备你,你对判官是不是太崇拜了点?”
黑无常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一句,也顿了一顿,淡淡地回道:“陛下错了,他应该防备你,你对判官的担心也不是假的。”
“废话,他挂掉了,我的工资怎么办。”
“你的工资是由冥府支付的,是纳税鬼的钱,跟他挂不挂没有关系。”黑无常没好气,“这话要是让陛下听到,你就等着死吧。”
白无常:“死了也不错,跟大家都一样了,都是死鬼,哈。”
黑无常被这异常乐观的观点逗得笑起来,转头看向他,月华倾泻,白无常在月下发色如银,眼下的红痣凄艳如血。
他行走四界,见过数不清的美人,真真没有一个像他美得这样绝。
他一时鬼使神差,抬手摸向他的红痣。
白无常蓦地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他的指尖,眼中流露出一抹异色。
黑无常回过神来,手指僵在半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不禁愣住。
白无常跟他对视半秒,突然又往后撤了半米,抱住一棵小树苗,夸张地嚷嚷起来:“你要打我?”
“……”黑无常心底五味杂陈,看着对面那个怂而欠揍的混蛋,感觉喉头被噎得死死的。
“你不能因为我骂你死鬼而动手,”白无常据理力争,“在冥界,‘死鬼’不是骂人的话。”
黑无常放下手,漠然地想: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会对一个混蛋心动?
他抬眼看向前方幽暗静谧的山林,感受到一种危机四伏的平静,没有理会抱着树的白无常,抬步慢慢走远。
“……哎?”白无常愣了愣,悻悻地放开树,跟了上去。
两人没再言语,一前一后地走着。
路过浅滩,黑无常漫不经心地望一眼海里,只见月光落在水面,暗潮千里、浮光洒银,他不由得顿住,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脑中闪过。
似乎他遗忘的那些记忆里也曾有这样的月夜和海水,他出神地望着海面,思索那究竟是什么记忆……
白无常冷不丁一头撞在他的背后。
黑无常:“???”
“卧呲……呲……呲……”白无常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临出齿缝被舌尖阻住,发出气门塞儿撒气一样的声音。
黑无常:“你为什么走我后面?”
白无常:“你为什么突然停住?”
黑无常:“还是我的错?”
白无常:“你不知道突然刹车是前车全责吗?”
“?”这是什么理直气壮的胡言乱语?
黑无常不禁开始质疑他驾照的来源:“交通法没有规定前车不能急刹,却明文规定后车要保持安全距离,讲道理,追尾是后车全责。”
白无常:“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讲道理?”
“……”黑无常噎住,忍不住回头去看他,见他底气十足、一脸无辜,甚至还有点想谴责自己的意思,简直要气笑了,脑壳不清醒地想:他说得还挺对,这混蛋什么时候跟自己讲过道理。
“是我的错。”黑无常举手投降。
白无常:“向我道歉。”
“对不起。”
“没有诚意。”
“……”
“但我选择原谅你。”白无常咧嘴一笑。
黑无常看着他灿如春花刹那绽放的笑颜,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心道:自己绝不以貌取人,可为什么总觉得这混蛋说什么都可以?
他不是混蛋。
是冤家。
“白骨笑。”
黑无常目光落在他打了半瓶发蜡的发型和骚气冲天的大v领上,凝滞了半秒,漠然转到他的脸上,唤了一声。
却在他应声看过来时,漫不经心地转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干嘛呀?”白无常莫名有点心惊肉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黑无常看着月夜和浅海,淡淡地说:“你一有空闲就去夜店厮混,为什么?”
“?”白无常茫然:“关你什么事?”
“好奇。”
“那你好奇心也太强了。”
“为什么?”黑无常固执地问。
白无常觉得这人似乎不太聪明,什么破问题,去夜店还能为什么,没好气地哼哼:“夜店快乐啊,有漂亮的小姐姐,还有帅气的小哥哥,一个个长得好看,身材还好,会唱歌又会跳舞,还陪我喝酒,跟我聊天。你要是好奇这个,等回幽都我带你也去快乐一下。”
“不必了。”黑无常阴沉着脸说。
白无常打量他:“你是不是时差还没倒好?”
黑无常沉默。
“……”白无常拍拍他的肩膀:“得嘞,你歇着吧,今晚我自己守了。”
说着抬腿往前走去,走了几步,远远越过黑无常,心虚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道好歹糊弄过去了,这老黑犯的什么邪,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长得怎么样?”背后突然传来更奇怪的问题。
白无常:“???”
“我想应该能划入好看的行列,”黑无常淡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坚持修行,身材是不错的,虽不会唱歌跳舞,但可以去学,也会陪你喝酒,跟你聊天,我话不多,但愿意听你说话。”
白无常僵住,脚步死死钉在了地上,浑身上下动都动不得,只有满背的鸡皮疙瘩迅速爬上后颈,直冲头皮。
他感觉自己似乎耳鸣了,整个世界都在嗡嗡直响,渐渐湮没黑无常平淡的声音。
一定是自己久念成疯,终于产生幻觉了。
老黑什么都没说,他时差还没倒好,怎么会说这种怪话,清醒一点,白骨笑,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黑无常站在原地,望着对方瞬间僵硬的身影,感觉到一丝后悔——吓着他了,告白不该这么仓促。
但话已出口,没有回头路了。
他盯着白无常的背影,竭力控制住声线,缓声说:“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不必急着回复我……甚至你可以不回复,是我冒犯唐突,你没有一定要回复我的义务……但如果……如果你愿意考虑我,我,黑渊雪寄,希望能够取代那些夜店里的男女,成为你以后漫漫长夜里的灵魂伴侣。”
白无常如芒在背,感觉浑身皮肤都在往外窜针,耳朵里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周遭的动静,然而黑无常的话却穿过幻听的屏障,清晰地达到他的脑中。
到底哪边在幻听?
是哪里错了?
怎会这样?
为什么?
背后传来动静,黑无常抬步慢慢走来。
心里数着他的脚步,白无常头皮越来越麻,经脉急遽扩张,又仿佛陡然凝滞,大脑迅速旋转,却又完全停止了思考。
感应到那人已经走到身后,他下意识猛地回身。
两人四目相对。
黑无常看着他的眼睛,心头蓦地一震——惊惶、悲恸、悔恨、无措……他从未在白骨笑的眼中见过如此复杂痛楚的神色。
他有些茫然心酸地意识到自己这一番有多鲁莽和冲动,完全没有考虑后果,他们是同事,以后该如何相处,
一生一次的告白,被自己彻底搞砸了。
“抱歉,给你带来负担,现在说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已经是徒劳了吧,但我仍然希望你能不受我的干扰,我想将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
白无常看着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词:“啊……”
黑无常心道上天有时真是格外眷顾白骨笑,让他连这种傻乎乎的表情都如此可爱。
“继续巡逻吧。”他木然地弯了弯唇角,强扯出一个微不可见的轻笑,越过他,抬步往前走去。
阴天子在林间选了一片干净的区域,手指微动,弹出八道死气,死气落地,彼此牵连,形成一个微型法阵,将他们守护在阵中。
崔绝靠在他的胸前,笑着问:“今夜的月色怎么样?”
月华如水,如万道银丝,累累贯串垂下。阴天子抬头看了一会儿皎洁的月轮,漠然道:“一般。”
崔绝:“是天气不好吗?妖界的夜月可一直是有名的美景。”
阴天子看着他眼上的鲛绡,心头堵得难受——子珏喜欢看美景,却为自己留在了环境恶劣的冥界,更因被封住眼睛,而欣赏不到今夜这样好看的月色。
“嗯。”他胡乱应了一声,“你睡吧。”
说着召唤出麒麟,让他趴伏在地上,扶崔绝靠在他柔软的腹部。
麒麟:“干嘛???”
“晚上好呀,大将军。”崔绝拍拍麒麟的大脑袋,另一只手拉着阴天子不肯撒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麒麟附和,“这是什么意思?!”
召唤上古神兽出来当靠垫这是怎么想的?!
麒麟出离愤怒。
阴天子漠然地看向他,释放出了强大的冥王威压。
“!!!”麒麟的耳朵瞬间抿到了脑后,气势十足道:“光有靠垫,没有被子盖,判官会受凉的。”
“是啊,”崔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除非被陛下抱在怀里。”
阴天子几乎被气笑,屈指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下,低声解释:“我身上有浊炁,离你太近,会伤害到你。”
“可你离我太远,更会伤害到我。”
“……”
阴天子没有出声,低头看着崔绝,眸色沉了沉,终究是没有心软,淡淡道:“想离我近,就乖乖养病,等你痊愈后,我会每天都把你抱在怀里。”
崔绝促狭地笑:“只是抱在怀里?”
“那不然还要……”阴天子话没说完,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噎住,顿了顿,大声道:“少啰嗦,睡觉!”
“哦~~~”崔绝笑得一波三折,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点着头道,“没错,还要睡觉。”
阴天子不知想到什么,耳朵都红了,竭力控制着声线,冷漠地训斥他:“非礼勿言。”
崔绝:“周公之礼也是礼呀。”
“……”阴天子终于恼羞成怒:“闭嘴!”
说完,站起身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坐下来,闭目养神。
麒麟懒洋洋趴在地上,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见他走了,有些意犹未尽:“你们怎么不说了?继续说啊。”
阴天子冷着脸不肯理他。
崔绝靠在麒麟柔软厚实的皮毛上,闷声偷笑着告诉他:“嘘,陛下说不过我,恼了,不肯跟我说了。”
麒麟点头:“以老夫的上古道行,周公之礼确实是礼,这一把是他输了。”
崔绝:“是的呢。”
“害,他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麒麟道,“这样吧,来,咱俩聊聊,老夫懂得多……”
话没说完,一道凌厉杀气袭来,麒麟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柄森寒的长剑破空而来,擦着他的鼻尖扎在地上。
“!!!”麒麟登时失声。
这世间可能没有几只神兽有过这种经历,被割昏晓剑紧贴在鼻尖,赤/裸裸地武力震慑,剑身散发出的死气化作一个禁锢术,将四肢都死死困住,无法动弹,只能当一个没有感情的靠垫。
当天空第一道晨光照落林间的时候,阴天子从树下无声移动到麒麟身边,撑起一把黑伞,笼罩在崔绝头顶,为他挡住阳光。
崔绝动了动,半睡半醒,喃喃地问:“天亮了吗?”
“嗯。”阴天子柔声问,“睡得如何?”
崔绝枕着柔软的肚皮摇了摇,笑道:“舒服极了。”
“那真是老夫的荣幸。”麒麟几乎喜极而泣。
阴天子笑起来,抬手按在麒麟的额间,陡然发力,一股庞大而又精纯的冥王之力灌入进去。
麒麟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立即抖擞精神饱餐一顿,吸收完这股力量,浑身毛发都蓬勃张开,满意道:“这买卖不错呀,哎,小冥王,明晚判官继续睡我嗷呜……”
硕大的麒麟说消失就消失。
阴天子干脆利落地收起麒麟,还气得差点走火入魔。
“好了好了,大将军刚学会说话,还不太会表达。”崔绝笑着安慰他,作势环顾四周,“让两位无常大人回来吧,守夜辛苦了。”
“他们……”阴天子修为高深,能感知到周围的动静,自然也知道昨夜黑白无常之间发生了什么。
崔绝:“他们怎么了?”
阴天子刚想说,又想到告白这种事终究是隐私,还怕崔绝会因此想起当年自己告白的事情,遂隐下没说,问:“黑无常的前世,跟白无常有关联吗?”
“应该是有的,”崔绝回忆起他们的相遇,“我是在枉死城捡到白无常的,他是生魂,不该在那里,被鬼差驱赶,却怎么都不肯走,事后我琢磨,应该是为了找哪个枉死之人。”
阴天子:“黑无常?”
崔绝点头:“我看他武骨惊人,竟然同时有妖息和鬼炁,于是招徕他做了无常鬼差,后来他又带黑无常入职,虽然没有说,但我想应该就是让他追着去枉死城的人。怎么突然提起黑无常的前世,发生什么事了吗?”
阴天子犹豫了一下:“没事。”
崔绝想了想,突然福至心灵:“是不是黑无常告白了?”
阴天子:“!!!”
这怎么猜出来的?
“他近来对白无常说话的语气变了呀,”崔绝道,“这么明显的变化,陛下没发现吗?”
阴天子真没发现,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反而是……
“你关注他???”
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