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面娘娘开车比白无常靠谱多了,汽车在阎罗殿门口停得十分平稳,崔绝没有被晃醒,他枕着阴天子的手背趴在座椅扶手上,睡得恬静。
白无常从前面看了一眼,皱皱眉头,刚要开口,阴天子抬眼,止住他的话,轻轻将崔绝抱下车。
天光已经大亮,阎罗殿前人来鬼往,路过的鬼卒见到他们,恭敬行礼:“陛……”
一股没来由的压迫力从天而降,众人莫名噤声,呆滞地站在原地,目送阴天子抱着判官大步走进殿门。
直到他们身影消失,才蓦地回过神来。
“呃,发生了什么?”
“不晓得啊,我就突然一个晃神……”
“话说刚才那是陛下?抱着判官呢,这俩人……啥情况?”
马面娘娘挥手:“别瞎猜测,该干嘛干嘛去,判官累了一夜,现在需要休息,有事要汇报的都先等等。”
“嘶……”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
“娘娘,”一个鬼吏飘过来,嬉笑,“干啥累了一夜啊?”
整个大殿的鬼卒都竖起耳朵。
“加班!”马面娘娘板着脸说。
“唉……”众人齐齐露出失望的神情。
阴天子不知道鬼卒们在背后的讨论,他只是单纯不希望崔绝被吵醒,怀里这个人睡眠极浅,似乎总是做噩梦。
他动作已经很轻,但是将崔绝放在床上的时候,还是看到那人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
阴天子不由得泄气:“你啊。”
崔绝睁开眼睛,眼眸澄澈,根本不是刚醒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是在装睡。
“陛下好从容,”崔绝悠然地打趣,“堂而皇之抱着判官入殿,万一被谁偷拍一张传到网上,以后还怎么谈婚论嫁?”
阴天子被他气笑,哼道:“没有判官从容,能每一句话都惹动陛下的怒气,还说得这么理所应当。”
崔绝眉眼弯弯:“判官不能恃宠而骄吗?”
“哈。”阴天子笑起来,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那陛下还要跟谁谈婚论嫁?”
“哎呀疼!”崔绝捂住脑门。
阴天子手指下移,点点他的鼻尖:“娇气!”
两人闹了一会儿,阴天子坐在床沿,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崔绝的眼角,柔声道:“你一夜没睡,好好休息。”
“是。”
阴天子起身要离开,突然察觉异样,低头看去,见崔绝纤细素白的手攥住自己的衣角:“嗯?”
崔绝拉着他的衣角晃了晃,抬眼,眸光流转:“陛下……要不要来试试臣的床,妖界进口的顶级鲛绡。”
阴天子眼中闪过一丝郁卒,眨眼间又归于平淡,扯开他的手,淡淡地说:“胡闹。”
崔绝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床铺:“我是说,纯睡觉,陛下也一夜没睡,还耗费力量,更应该休息才对。”
阴天子沉默。
“我不撩你。”崔绝诚恳地承诺。
为这种事情讨价还价实在是难堪,阴天子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扫兴,他们千年前在人界就经常同床共枕、谈天说地,从没有逾距过,于是沉着脸上床。
崔绝忽然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阴天子:“笑什么?”
“陛下这一脸仿佛被迫交公粮的表情……”
“……不许笑!!!”阴天子暴怒,被一句话气得恨不得捶塌他的床:这什么混账说法!可恶!太可恶!!!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崔绝起身,服侍他脱去外衣。
两人盖着棉被纯聊天。
阴天子枕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中隐隐含着烦躁——从圣塔灵魂中吸收到的神力微乎其微,对他体内的浊炁几乎毫无改善。
崔绝侧躺在他旁边,小声问:“你说那个神力很微弱?有多微弱?不可能一点改善都没有吧?”
“那点改善实在太……”阴天子刚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不撩我的!”
“我没撩你啊,”崔绝一脸无辜,“我只是关心你闭关的成果。”
阴天子才不相信他的花言巧语,横他一眼,没有戳穿他,解释道:“那个灵魂中的力量很强,是十分精纯的妖力。”
崔绝:“神力呢?”
“很少。”
“这么说,那个灵魂应该是初代妖王。”
“嗯。”
“那古神呢?”崔绝思索着,“按照妖界的传说,初代妖王和古神一起飞升了,但既然妖王的灵魂还在圣塔中,那么古神的灵魂去哪里了?独自飞升了吗?”
阴天子:“哼。”
崔绝低笑,自家这位主君专情又痴情,厌恶分崩离析的结局。
“你笑什么?”阴天子不悦地问。
崔绝在他身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道:“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两情圆满,但世间最普遍的,却是数之不清的遗憾,我们在圣塔壁画中看到初代妖王和古神成亲了,但妖界的历史中却从未提过这一点,原由我们不得而知,可能哪个先死亡了,也可能和平分手,甚至可能有一方或者双方都背叛了他们的感情,还甚至……壁画中的场景是假的,他们根本没有成亲,这些我们如今都无从判断。”
“嗯。”阴天子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就是本能地不高兴,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崔绝推推他:“先别睡,告诉我,神力是怎样的状态,如果那个灵魂当真是初代妖王,他体内又怎么会有神力呢?”
阴天子:“或许与古神相处久了,自然会沾染上。”
崔绝:“那我体内为什么没有你的冥王之力呢?我们相处得也很久。”
阴天子霎时恼怒:“因为我们清清白白……”话没说完,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睁开眼睛看向崔绝。
“看我做什么?”崔绝无辜地眨眨眼睛,“我们清清白白,只是一个床上睡觉而已。”
阴天子:“胡扯。”
崔绝:“你自己讲的话,我复述一遍就是胡扯哦。”
“你……”阴天子词穷,“哼!”
崔绝笑起来,用手指慢慢梳理他的头发,笑着说:“陛下也猜到了?初代妖王体内居然有神力,或许因为他们有过十分深入的交流。”
阴天子隐隐觉得他语气有些促狭,但定睛看去,却只看到一脸纯良,似乎那点促狭想法全是自己心猿意马。
他清了下嗓子,将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问:“如果他们真的是这种关系,为什么妖界的历史中从没提及过?”
“不是所有真相都会被记载,”崔绝道,“妖界历史的真实度,大概只比白无常的情史更可信一点。”
“哈。”阴天子笑起来。
崔绝看着他的笑脸:“陛下应该多笑笑,我记得当年在人界时,陛下也曾是开朗爱笑的少年。”
阴天子收敛了笑容,缓声道:“当年我只是个闲散王爷,如今已经是幽冥之主,更有了家室,应该沉稳……你!”
崔绝捏住了他的脸。
阴天子怒视他。
崔绝大逆不道,扯着幽冥之主的腮帮子,还晃了晃,笑盈盈道:“谁规定有家室就该沉稳?”
阴天子:“你!大!不!敬!”
崔绝眼看着快要把人惹恼,适时松开手,悠然道:“魔主难道不算一界之主,难道没有家室吗?”
阴天子:“你拿我跟他比?”
“他怎么能跟你比?”崔绝理所当然地说,“无论文治还是武功——甚至包括容貌——他都比你差太多。”
“哼。”
崔绝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在他脸颊轻轻抚摸,笑着说:“相比较沉稳的表象,你的家室更希望看到一个开开心心的家主。”
阴天子脸色缓和了,拉下他的手指,攥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你倒是比当年更爱笑了,但你现在的笑,却不再代表快乐。”
崔绝笑容僵了僵:“陛下……”
“因为我,你吃了太多苦。”阴天子吻了吻他的手指,“就算我用整个幽冥为聘,也补偿不了你的付出吧。”
“没有……”崔绝低笑着转移话题:“你刚才说,吸收的神力太少,对浊炁的改善有限,这么说,如果有更多神力,确实是可以改善的?”
“嗯。”
“哪里还会有神力呢?”崔绝嘀咕,“妖界历史不可信,那冥界的呢?”
阴天子:“你指什么?”
“初代阴天子是天帝之孙……”
“不错,”阴天子道,“当初天地阴阳未分,人鬼混居,天孙站在泰山之巅,手持割昏晓剑和辟阴阳刀,一刀一剑劈开阴阳两界,自己也跌落冥界,成为初代阴天子。”
崔绝:“天孙是十王中的泰山王。”
阴天子觉得他语气奇怪,诧异:“你想干什么?”
“哈,”崔绝失笑,无辜道,“这是什么问题,陛下对我好像挺不放心。”
“你觉得呢?”
“呃……臣一向纯良……”
阴天子捏了捏他的鼻尖,柔声道:“你确实生性纯良,但世事无常,总是逼着你去算计,林幽篁那次,圣塔那次,如今楚江王这次,你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冒险,有没有过半分时间,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崔绝:“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问了一句天孙的故事……”
“天孙是第一任泰山王,你怀疑如今小府君会继承他的神力。”
崔绝确实是这么想的,冥王的淬灭机制——一王死、一王生,新王是旧王的力量在幽冥湖中完全释放之后,重组出的新的灵魂,有很大可能是拥有神力的。
“这次你猜错了,”阴天子道,“如果泰山王可以继承天孙的力量,当初老府君又怎么会淬灭?”
崔绝点头:“你说的没错。”心里却在嘀咕:如果传说属实,第一任泰山王真的是天帝之孙,那么神力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如果没消失的话,会隐藏在哪里呢?
正在想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突然被拉了起来,囫囵盖住了他的脸。
“???”崔绝挣扎出来,“干什么?”
“我带你回卧室,是让你睡觉休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崔绝:“我就是在休息啊……”
“少废话,”阴天子打断他,“睡觉。”
被按在被子里睡了四个多小时,崔绝醒来,看到阴天子正睡得香甜,他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尖轻轻捏了捏。
蹑手蹑脚走出卧室,马面娘娘正坐在外面,眼前蹲了一地小鬼,在听她讲“判官大战楚江王”的故事。
崔绝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故事中的“判官”有勇有谋,还有武功,真是棒呆了。
“你醒了。”马面娘娘回头看到他,站起来。
“哎,”崔绝还有点意犹未尽,“讲完了?”
“……”马面娘娘心道你这就过分了吧,虽然我有一点艺术加工,但基本还是尊重事实的,你露出这样一脸初次听到故事的表情,未免太不给我面子!
崔绝:“?”
“咳咳,”马面娘娘清了下嗓子,按捺下继续讲故事的冲动,汇报正事:“在你休息期间,天工司、鬼政司来找你签字,我让他们不急的先回去了。”
崔绝:“那急的呢?”
“这个嘛……”马面娘娘露出犹豫而又期待的神色。
崔绝一看她的表情,就猜到事情不简单,思索片刻,沉声:“小府君来了?”
“是啊,”马面娘娘道,“一得到楚江王被圈禁的消息,立刻就过来了,我做思想工作,请他先回泰山殿,不行,非要找陛下。”
“找陛下?”崔绝怔了怔,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小府君很懂嘛,知道想改变自己的决策,只有从阴天子那儿下手。
马面娘娘:“已经等两个多小时了,能让他见到陛下吗?”
以小府君对楚江王的痴狂,见到阴天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说服他,让他改变判决。
“陛下睡着呢,”崔绝披着衣服往外走,“走吧,我先去跟他聊聊。”